折騰這一趟花了不少時間,好在效果明顯。少年不再像之前那樣堅決不開口,變得好說話起來。
萊諾對此很得意,沖伊萊亞斯炫耀似地勾起嘴角。如果他有尾巴,恐怕會翹到天上去。
幼稚。
伊萊亞斯敷衍地配合了一下,拍拍手,“真厲害。”
“沒辦法,”萊諾在自吹自擂方面算是個高手,不過那副模樣并不讓人讨厭,“我問話還是有一套的~哼哼,伊萊亞斯,我告訴你,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要不要我教教你呀……”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男人自以為隐秘地瞧了一眼助手,尬笑兩聲:“不過,這也有你的功勞,伊萊亞斯。我什麼都沒說,你就猜到了我的想法。嗚嗚,沒有你我怎麼活啊伊萊亞斯!”
他一邊說,一邊假哭。
伊萊亞斯肩膀松了下來,隻覺得又好笑又無奈。他心情好了起來,“我們就一直在這聊天,把别人晾在那裡嗎?”
“你說得對。”萊諾往桌子那邊走了一步,但又轉身回來。
私家偵探大概内心又在罵街,但面上卻笑眯眯的,“你懂的,這不是利用,同伴之間怎麼能算利用呢?明明是互相幫助!”
伊萊亞斯:“哦。”
難道他在偵探眼裡就是這種不講理的人嗎?助手不解,明明偵探才是最任性的那個人。
于是,他用無辜平靜的眼神回視。
萊諾瞪了他一眼,大概想再理論一番,但在躊躇片刻後一咬牙轉身去找少年聊。
桌邊很快響起聊天的聲音。
主要是萊諾在威逼利誘打探情報。他上半身側趴在桌上,手肘撐桌,手掌則托着下巴,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雖然看起來有點不正經,但他完全掌握了話題的主導。
伊萊亞斯則坐下翻書,有一搭沒一搭看了起來。
他一行行往下看,心思卻沒完全放在這上面。他聽到萊諾把剛才跟他說的那番話換了種方式,又告訴了少年,把那小孩弄得魂不守魄的。
“你哥不要你了。”
少年立刻反駁:“他才沒有!”
萊諾嗤笑一聲,拖長聲音:“也許你說得對。不過你哥到處散播禁藥,你還記得我說過他會淪落到什麼下場吧。他或許能受得住,但你呢?你隻是個普通人,何必為了這種事情葬送未來呢。”
伊萊亞斯從書裡擡起頭,瞥見偵探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整個人格外耀眼。
視線再次回到書上,一行字映入視線——“她目光沉沉,讓人聯想到深夜裡靜靜流淌的河流。姑娘怕驚飛鳥雀,隻敢輕聲和胞妹說再見。石子被丢下大橋,河面晃開些微波動的漣漪,卻再無音訊。沒有猶豫,她離開了布滿灰塵的故鄉,登上第一班火車。那天,她開始夢到凝固的蠟像。随着走遠,那些不曾改變的面孔也漸漸淡去夢境。”
伊萊亞斯想起之前的噩夢,想起湖水中偵探的倒影。他第一次生出一個念頭:也許改變并不是件壞事呢?
偵探不再适合那個屬于食物的盤子。
如果當初維持現狀,他會一輩子待在教會,不會見到深夜裡昏暗的路燈、淩亂的褐色發絲和男人模糊的眉眼。
但正是因此,他才會想,為什麼沒有東西是永恒的呢?
那行字之後,作者又寫道:“她想,自己應該學着告别。過去曾面目可憎,但今日想起卻如肥皂泡般美好。這些便已足夠了,足夠她孤身前往那個可怕的廣大世界。”
伊萊亞斯想起自己第一次告别的時候。為萊諾而死,并不是一個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一個想不想的問題。
這些便已足夠了。
他此時内心非常平靜。
伊萊亞斯蓋上書,看向還在聊天的兩人。萊諾有所察覺,看了過來,像在問:怎麼了?
但很快,少年的話吸引走了偵探的注意力:“我叫阿卡,我哥哥叫盧卡斯。”
“他不允許我叫他哥哥。”阿卡遲疑片刻,繼續說。他的臉上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再次想起眼淚落在臉上的感覺。
萊諾問:“為什麼?”
“他不覺得我是他的弟弟,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哥哥。”
聊到這個話題,阿卡變得情緒激動,連害怕都顧不上了,“他以為我很想要一個哥哥嗎?”
伊萊亞斯從話裡感受到了憤怒。
他熟悉這種情緒,但不熟悉憤怒中摻雜的其他東西。
阿卡有些失控。
萊諾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以免他激動起來打翻桌上還沒吃完的蛋糕。雖然沒人會繼續吃,但浪費食物不好,再者可以等會當伴手禮送給阿卡,好不容易來一趟空手而歸像什麼話,别叫人以為偵探事務所欺負小孩。
伊萊亞斯以為偵探會笑着叫少年冷靜點。
但那人灰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他壓低聲音,吐出三個字:“繼續說。”
阿卡深吸一口氣,“我恨他。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伊萊亞斯懂,這是要開始講故事了。他很難共情他人,在面對這種情況時會感到棘手,好在萊諾告訴過他解決辦法:這個時候隻需要安靜坐着聽别人說話就行。
萊諾了然,随口一問:“你喝咖啡嗎?”
阿卡卡了一下。
“你吃了蛋糕,又說這麼多話,不口渴嗎?”萊諾振振有詞,“不喝咖啡是嗎?那我去接杯水。”
伊萊亞斯:“水。”
偵探比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
眼看阿卡一臉茫然,伊萊亞斯告訴他這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萊諾想喝咖啡了,他就喜歡那種苦得要命的液體。”
萊諾沒走遠,他聽到了,“喂喂,我是在關心小孩!”
伊萊亞斯微笑,放屁。
“你這家夥是不是偷偷罵我呢?”私家偵探磨磨後槽牙,但還是老老實實端來兩杯白開水。一杯給伊萊亞斯,一杯給小孩。
至于他自己,當然是要喝咖啡啦~
伊萊亞斯說:“我又沒有說錯。”
“是是是,偉大的祭司大人怎麼可能說錯。肯定是我錯了。”
伊萊亞斯:“你放在櫃子裡的那堆咖啡豆聞起來很難聞,要是哪天不小心被人當成垃圾,丢出去就不好了。”
“我錯了,真的。”
“咳!”萊諾抿了一口咖啡,結束了毫無營養的拌嘴,“來吧,小朋友,你可以繼續了。”
三人圍坐在一起,仿佛成為了和外面街道來來往往人群一樣正常的人。
。
那是一個将近晚餐時分的下午。
媽媽在廚房裡做法,爸爸還沒回來。
阿卡趴在窗沿上,朝玻璃哈氣,然後用手指畫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花。這幅畫并沒有讓他滿意,他推翻重來,這一次畫了三個手牽着手的人。
小孩情不自禁露出開心的笑容。
但他很快對這種遊戲感到厭倦,這太幼稚了。他眯起眼睛,擡頭看被對面的房頂擋住一半的太陽。
阿卡想起之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個故事。
據說很久之前,天空一片混沌,覆蓋着一層紅色,民不聊生。在這時候,有兩位神挺身而出,用石頭打造了太陽和月亮。
強大又善良的哥哥掌管着太陽,祂的弟弟則掌管月亮。兩兄弟的關系最開始很好。但後來,弟弟覺得月亮太冷了,想要哥哥手上溫暖的太陽。哥哥不同意,祂覺得應該互相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能太貪婪。
兩兄弟為此大吵一架。弟弟一怒之下,和其他神一起搶走了太陽。太陽被撕成碎片,于是天空隻剩下一輪月亮,漆黑的永夜降臨世界。
哥哥十分痛心,決定不能讓弟弟一錯再錯。他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來,重新打造成一顆太陽。太陽有時候占據上風,月亮有時候占據上風,就這樣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現象:太陽升起月亮落下,太陽落下月亮升起。
當夜晚到來的時候,弟弟就會放出無數恐怖的惡犬,像風一樣在大地上奔跑。人們在晚上就會關上門,以防那些惡犬闖進來。
爸爸有時候拿這個故事吓唬他,告訴他傍晚也很危險,天上紅色的雲就是哥哥流的血。在這個時候一定要快點回家,以免被晚上的惡犬追上。
阿卡以前也覺得這是大人騙小孩的把戲。
他出于好奇,在晚上打開窗戶往外看,結果聽到了種種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惡犬的咆哮。
所以他再也不敢傍晚在外面停留,每次放學都沖回家。也許等他長大一些,就能像那些大人一樣勇敢,直到夜晚降臨才回家。
天空的紅色一點點變暗,月亮正在升起。
爸爸還沒回來嗎,他大聲問忙碌的媽媽,都要晚上了。
媽媽告訴他可能今天會晚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