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
劉憫趕忙道。
他将善來視為一個值得敬重的人,怎麼會覺得她不好?他敬重她,敬重到連一句随機應變的不好也說不出來。
“就是她太好了,才要放她走呢,太糟踐人了,還是那句話,咱們家并不缺這一個使喚的人。”
可是我怕你缺一個如意的人。
秦老夫人悄然歎了一口氣,心中酸澀非常。
“你覺得她好,很喜歡她,是不是?”
劉憫飛快地點了下頭,笑說:“她這樣的,誰能不喜歡呢?”
那就好。
看着他的眼睛,秦老夫人緩緩道:“當初她來,簽的是斷賣契,簽了斷賣契……她死也是劉家鬼……”
聽了這話,劉憫皺緊了眉。
到底是為什麼呀?這樣堅定,仿佛絕沒商量似的,先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忽然覺得渾身虛飄飄的沒力氣。應當是累了。他這樣想。
秦老夫人這時又問:“善來呢?她是什麼想法?她和你說她想走嗎?”
善來被叫到福澤堂。
大悲之下,她是做什麼都沒心思,隻是回想過往同父親的細碎瑣事,滿心的悲痛,是以人叫她時,她也什麼都沒有問,隻是麻木地跟上去。所以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叫她過去,整個人全無防備。
但是進了門,看見蓮先生劉憫都在,她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這裡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做。
依次行禮,秦老夫人,蓮先生,劉憫,話卻隻是對秦老夫人一個人講。
“老太太叫我來是為什麼事呢?”
秦老夫人道:“善來,先生想為你贖身,你要跟他走嗎?”
善來聞言跪到地上,搖頭,對秦老夫人道:“我已賣給了老太太,生死全由老太太做主,去留當然也是由太太決定,若老太太要趕我走,我絕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多待一刻……隻要老太太不趕我,我勢必要留在府中,回報老太太的恩德,老太太待我的好,我今生今世也難以償報幹淨……”
話裡的意思,當然是說她不走。
秦老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劉憫也沒再說什麼。
蓮先生當然也沒什麼話好講。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善來在劉府的生活平靜沒有波瀾。
誠如茹蕙所言,那替了雲屏的甘棠,懂事得很。善來睡着而被喊去幹活的事是絕不會再有了,甘棠簡直要把她供起來,和她相關的事,件件都辦得妥帖,潤物無聲,且還不會倒她跟前邀功,一點不擾人清靜。仰聖軒善來也沒有再去,劉憫對她當然是萬般的體諒,而且本來也就沒叫她做什麼事,何況他後來還想明白了,是他的祖母拴着人不叫走,她是早知如此,所以才講出那些話,他沒辦法為了她真和祖母鬧一場,隻能留她繼續做奴婢,為此,他心裡很覺得對不起她,更不會說什麼了。
劉憫先前許諾過,每逢七便叫人送善來回家去,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善來是每到日子便清晨從劉府出發,黃昏時再歸來,相安無事。
姚用入土後不過四五天,善來就已經平定得了。說來她自己也很覺得不可思議,本來以為天總要塌一陣子,沒想到竟是這麼一種情狀,她因此覺得自己失了為人兒女的本分,是不孝,所以她常會強迫自己陷入回想當中,那些父女相處的歡樂時刻,蓄意使自己悲痛,來作為姚用辭世的注腳。一遍遍地想,忽然就覺察到了一些先前不曾留意到的細則,都是很有問題的。
她遭逢大難,好容易撿回一條命,日日哭鬧,爹卻不是時刻寸步不離地守着她,而是她一個人在那裡哭,爹即使出現,也是幾步外站着……怎麼會這樣呢?還有……其實她一直覺得,爹對她的好,同爹對旁人的好,是沒差别的,溫和,客氣……爹都她很好,對旁人也都很好,似乎除了要供給她吃穿,他待她和旁人并沒有什麼不同,她不是沒為此生出過怨,最怨的便是他為了别人,連自己的身體都搭上,一點沒為她考慮,還有阿寶。
阿寶……
爹有時會叫她阿寶,她先前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每次喊阿寶時他都是很高興,她以為那不過是一種親昵的表達,說她是他的寶貝,可是他臨去時,擡着手對虛空喊出的那一聲阿寶,似乎表明阿寶另有其人,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彌留之際意識不清,糊塗了,可是,前一句怎麼解?
為什麼不要她到京城去?
臨死前交代的話,應當都是很重要的吧?所以怎麼會是那麼一句呢?
京城……京城發生了什麼事?
京城裡發生的事,她是全忘了,她連母親的模樣都不記得……
母親……
她為此病了,病倒了,到了該回家祭拜的日子,竟起不來。
劉憫知道了,隻當她還是沒有走出喪父之痛,心神恍惚,以緻風邪入體。
人要是一直想着傷心事,怎麼會好呢?
得趕緊想個法子才行。
這一天,善來才起來,正要吃早飯,劉憫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拽着她兩隻手把她從凳子上拖了起來,而後突然回頭,喊:“快來個人給她梳頭!”喊完了,又立刻轉回來,彎着一雙眼睛問她:“老太太給你做的衣裳呢?你挑件好的穿!咱們今天出去!到碧清溪去!”
“别說有好事我不想着你!我跟你講,前些天咱們這兒來了個叫白斂的,好大的名聲!說是什麼河東才子,曾經在文英殿供奉過,還不到二十歲呢,一手丹青出神入化,能排當世前十,他作的山水,今上曾不止一次盛贊過!據說就因為這個,他愈發傲了,辭了文英殿的差事,四處遊賞,放言要做當今山水第一人,如今正逛到咱們這兒,要在碧清溪以畫會友,如此盛事,怎麼能不去呢?我帶你出去見世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