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秦珝,劉憫向來沒差過禮。
因為一直不喜歡她。
秦家是秦老夫人的娘家,劉憫是秦老夫人一手帶大,祖孫兩人之間,情深似海毫不為過,劉憫自己也知道,他是除了祖母,就隻有奶娘吳青玉一個親的人了,外祖家雖還有幾個人,但無一不想着從他身上挖好處,他一個也不願意見,父親就更不必說了……
一個人,對另一人,若是真心的愛,必然會愛屋及烏,所以劉憫對祖母的娘家,一向存着親近之心。
他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讨厭這個表姐的。
兩家是貨真價實的親戚,秦老夫人又存着接濟的心,所以是常常來往的,秦珝來的比旁人來得還更勤些,兩個小孩子,都在秦老夫人跟前,秦老夫人喊親孫子心肝兒,也喊侄孫女兒寶貝兒,瞧着是一視同仁不分薄厚,但到底有個親疏,做小孩子的時候還不覺得,大一些,慢慢也就品出了分别,秦珝又是在自己家霸道慣了的,難免心生妒忌,時不時便要生出一些事來。大人覺得還都是小孩子,不怎麼放在心上,總是吃虧的那個,心裡雖然覺得不忿,但看在祖母的面上,并不覺得不能忍受,所以兩個小孩子之間,多的還是一些快樂的回憶。
對劉憫來說,快樂是很輕易的事,很籠統,因此很容易模糊,繼而忘掉,刺心的事卻不一樣,發生了,永遠都記得。
是個夏天的午後,天陰沉沉的,雲壓得很低,大風吹刮着,樹葉到處飛,因為都知道馬上要下大雨,所以沒人出門,全都在屋裡待着。劉憫的先生,那隻老山羊,因為有風病,早一天就告了假,不上課了,隻給劉憫留了幾張字帖做課業。劉憫被丫鬟們看着描字帖,情緒很無聊,忽然聽見外間有個丫鬟說,表小姐來了,劉憫有一瞬的振奮,他想,可以和表姐下棋,比描字帖好。這樣想着,他就要去找表姐,才起了身,表姐就到了他的卧房,他笑着問表姐,要不要一塊下棋,表姐不說話,隻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盯得他毛毛的,但他畢竟有求于人,身段放的低,見她不說話,就說,鬥草也行,她還是不說話,他皺起眉來,想,她莫不是也發了病?他不想理她了,他甯願繼續描字帖,他坐下了,她突然開了口:“你長得像你母親。”劉憫當即愣了一愣,筆沒有提起來,墨暈成了一團,髒污了字帖。她又說:“我先前就想,看你好面熟,總覺得一早就見過你,昨天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趕緊問我母親,果然就是你母親,我又問我家裡人,他們都講你和你母親長得像。”劉憫不知道自己長得像不像自己母親,因為他沒見過她,沒機會見,他生下來沒幾天,她就死了。她又繼續道:“以後你要是想你娘了,就照鏡子。”劉憫沒作聲,把污了的字帖放到了一邊,繼續描起來。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提起他母親,叫他難受,因為他母親是因為他死的。他想,這個人真是自以為是,對她好一點,就不知天高地厚。此後便對她敬而遠之,再沒同她生過龃龉。她卻以為是她有效戳到了他的傷心處,他怕了她,因此在他面前很是得意了一段時間。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她也早好得多了,再沒有同他争長論短,在他跟前相當柔順,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但他還是不喜歡她。
有那一件事,他永遠不原諒她。
秦珝當然也記得這件事。
甚至這件事為什麼會發生,她也記得一清二楚。
一碗冰酥酪。
對劉家,甚至秦家,都不算什麼稀奇東西,為了這麼個東西,鬧出這麼件事來,實在是很不應該。
但當時年紀太小,不明白這個道理。
天熱,冰酥酪消暑,但是又怕小孩子腸胃弱,吃壞了,因此一人隻給一碗,多了沒有。
秦老夫人安排了丫鬟,等兩個小孩子午睡醒了之後喂給他們吃。
她醒的早,所以先吃了,吃完了,覺得沒夠,因此惦念上了另一碗,鬧着要吃,多少也有些故意的意思,因為什麼都要和人分,她早就不滿了,心裡想的都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壓人一頭,丫鬟當然要攔她,鬧起來,吵鬧聲把劉憫吵醒了,他起來了,問發生了什麼事,弄清楚了,他什麼話也沒說,隻看了一眼她,伸手把酥酪揮到了地上。
碗碎了一地,她看着滿地的酥酪和碎瓷,臉漲得通紅,因為他的眼神使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當天她就回了自己家。
這件事情怎麼也過不去,隻要想起來,就氣得胸口疼。
她最大的妹妹,給她出了一個主意,她有母親,憐思沒有,這一點上,她不知勝出他多少,而且憐思的母親還是難産死的,換句話說,是憐思殺了他母親,她大可以用這一點來刺憐思。
她當時是氣昏了頭,覺得是好主意,所以當即過去,要給自己報仇。
她當然是勝利了,憐思當時的表情,她深刻地記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内,常常回味,很得意的。
可是後來又想,憐思有什麼錯呢?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
她一直耿耿于心。
她怕他也記得,尤其現在她還有求于他。
她想他愛上她,将來給她讨诰命。
這并不是沒可能的事,她有美貌,和他自小相識,青梅竹馬,而且又有姑祖母這個真心疼愛她的親戚,怎麼不能成事呢?
可是現在有了一個比她美的,而且身份上又占優勢,一個奴婢,做起事來百無禁忌,要是她蓄意引誘,他上了當,心裡就再也不會有她了。
那她的将來怎麼辦呢?
她發起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