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答他。
但究竟為什麼哭,她心裡明鏡似的清楚。
她是死過一回的人,再活過來時,人告訴她,她是姚善來。姚善來是誰,愛什麼讨厭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可她就是姚善來。怎麼能不害怕呢?白天哭,夜裡也哭,哭個不止,哭得生了病,迷迷糊糊,身體神識全不受自己控制,再清醒時,見着了地上大片畫出來的花鳥山石,是她病重不清醒時拿樹枝畫出來的。看着畫,她怔住了。在她不能自主的時候,“姚善來”找了回來。“姚善來”會畫,她活過,存在過。姚善來接受了自己就是姚善來這件事。作畫是姚善來最喜歡做的事,畫是她和過去的聯結,使她相信,自己的确就是姚善來。可是姚善來賣身做了奴婢。做了奴婢,就不算是一個人,這輩子完了。然而有人和她說,還沒有完,她還能當人,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怎麼能不哭呢?
他待她好,她要報答。
想到這兩個人待她的好,她的心就開始泛軟,所以旁的人的不好,她也能夠原諒了。
“多謝嬸子,我确實有些渴了。”
趙二媳婦笑吟吟地看她喝水,說:“姑娘别着急,咱們就快到了。”
“嗯,我不急。”
善來說不急,多少帶些假,而趙二媳婦說就快到了,卻是一個真。
趙二勒停了馬,在外頭問:“到會仙鎮了,姑娘家怎麼走?”
“已經到了?”
善來不敢信,隻這麼會兒,就到了?掀了簾子看,果然是到了,入眼的東西,都是四五年裡早看熟了的。
眼裡漫出淚來,這早看熟了的東西,像蒙了層紗,又是不熟了的。
趕忙把眼淚擦了,對趙二說:“叔,沿着河走,一直走到頭,就到我家了,我家門口,有棵大槐樹……”
趙二應了一聲,甩了一下鞭子,馬車再次動起來。
村裡進了生人,村民難免要攔住問兩句,什麼人,來這幹什麼。
善來探了頭出去,朝來人喊了一聲叔。
那人當然是認識善來的,便笑着說了一句,“原來是善來。”又問:“這是你家的親戚?面生的很。”
要向人介紹趙二,就得先說明自己的處境,善來不怎麼樂意,于是隻說了一句不是親戚含糊過去,再開口就是,“叔,我回家,得先走了。”
那人便讓開了路叫馬車過去。
馬車過去後,那人便立即跑到自己相熟的人家裡去,繪聲繪色地講,“石頭的女兒,從外頭回來,坐的馬車,氣派得很!我看他家這回是真交了運了!”
一個村子,拳頭大點的地方,藏不住任何秘密,善來下馬車時,她家門口已有四五個人在等着她,更多的人還在來的路上。
王大娘,一向同善來家要好,對善來是真心關切,馬車才停下,她就迎了上來,善來一下車,就被她拉住了手。
“善來,聽說你到城裡劉老爺家裡去了,一切可還好?他們沒虧待你吧?你怎麼不和我們說呢?我們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說什麼也得送送你……”
善來知她是好意,話裡也都是真情,但善來急着見姚用,對她隻能敷衍:“我一切都好,大娘,我爹在屋裡嗎?”說着便往屋裡去。
王大娘當然是跟善來一起往屋裡去,“你爹不在屋裡還能在哪兒呢?他的病還沒好呢……”聽得善來心裡一陣絞痛,不過好在王大娘後頭又添了兩句,“不過同先前比,可好得多了,那天有個厲害大夫來,他看過後,你爹多少能吃些東西了。”善來聽了這些才好受了些。
還不到門口,濃重的藥味就撲到了人的臉上。
藥總是不好的,但凡沾染上,非死即傷。
這濃重的,能悶死人的藥味……善來陡然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姚用和她,父女兩個人,害病的為病痛折磨,沒害病的,也一樣付出了慘烈的代價,這正是窮人的悲哀。
屋裡的人,聽見屋外的響動,扯着嘶啞的喉嚨,問:“是誰來了?”
四個字,就叫善來的眼圈紅了起來。
善來本不想哭的,在疼愛她的父親面前,她必須得表現得輕松愉快,否則她的父親一定不許她再到劉府去,這對他們沒有好處。
可是眼淚控制不住。
身子也控制不住。
她撲到父親的病榻上,捧臉哀哭不止,哭父親所受的苦痛,哭自己賣身的委屈。
姚用也是淚如雨下。
父女兩個一伏一坐,哭作一團。
姚用不哭自己,隻哭自己這受了委屈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