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腰間系着個筐子,裡面一摞摞草編籃子擺得整齊,裡面桑葚洗得幹淨,顆顆飽滿誘人。她見柳承谙注意到她,便将筐子挺得更高了些,揚起笑臉,既不過分谄媚,也不失禮節。
看着這個樣子,怕從前也是飽讀詩書的孩子,隻是現在腳上的破爛草鞋,和漿洗得發白的領襯,怕是不僅僅是家道中落這麼簡單。
沈系舟見柳承谙一直看着,便拿出粒碎銀子将大半筐桑葚都包下,随手拿了其中一籃,見洗得确實幹淨,才放到柳承谙手上。
柳承谙剛拿起一顆,就聽沈系舟說:“這孩子抱着她弟弟,操着柳莊口音,估計是柳莊災荒逃難來的,外地孩子不好給她太多,一兩銀子剛剛好,夠她們吃喝一陣,但又不會惹人嫉妒…我說這些,隻是不想讓你誤會,我是小氣之人。”
他看着遠去的女孩,沒有分半點目光給沈系舟,女孩幹癟柴瘦卻充滿生機,她又尋到新主顧,雖最終沒能賣出一單,但還是滿臉笑意相送。
他溫言道:“妻主不用說如此多,相處半年,我早知你不是那樣的人,隻是…如今你我已經是不需要解釋的關系,妻主就算不說,也無妨…”
柳承谙将桑葚放進嘴裡,與想象般相同的,小小的果子确實汁水滿溢,而與看起來不同,果子一入口便是擾人的酸,酸中帶着一絲苦,讓人難以下咽。
沈系舟呼吸停滞了片刻,終是隻有一句:“好。”
他将果子艱難吞下,口中酸氣像是順着食道流入體内,順着經絡湧入心房。果樹長在了錯誤的位置,未經照料的果子便是酸澀如此,自己不是早就知曉嗎?何必次次試探。
理好心情,兩人終是一前一後入了廟會。昭德寺廟會容的是行商,是一條‘回’字長廊,平日這片街道隻有周邊居民和上香的信客,隻有萬壽節三日才有商販搭棚售貨。如此,不同于寺門寬敞大氣,廟會内街道可以稱得上羊腸小道,兩邊攤販一占,寬度隻剩下不到三人并行。
就算如此,昭德寺廟會也是人潮湧動,因是在佛寺旁的廟會,活畜家禽是不可售賣的,但不禁肉食,畢竟民以食為天,抛去吃食,廟會就少了份煙火氣。
沈系舟幾乎每個攤販的吃食都會買些,不管肉食素食柳承谙樣樣都咬了一口,等到行至半途,胃部已經撐得毫無知覺,可他依舊沒停下。
桂花糕,甜蜜餞,野鴨肉,煎肉夾,甜鹹辣味和着他心底的酸苦,像是要将每一種滋味銘記于心。每一樣吃食他都嚼得極認真,一下下将食物碾碎,當舌尖已經嘗不到滋味,方才咽下。
等走到‘回’字另一個對角,正趕上戲班子上戲台。昭德寺的戲台子,不同于其他廟會,是寺裡請來為梁帝歌功頌德的,一般演的戲份不是明君,就是正主。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場,也沒有多少人湊熱鬧。
說是一般的戲份,那當然有不一般的戲份,若是有當地鄉紳,或是路過的貴人‘點戲’,那下一場便能看些新鮮的。看現在場下衆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看來是有新戲看了。
沈系舟提議:“要不要等等再逛,看看她們演些什麼?”
柳承谙說:“好。”
還未等兩人尋到地方坐下,台上弦樂響起,一青一白兩人從簾後走出,青衣女子開口便有唱腔:“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1)
柳承谙一愣,竟是鳳求凰,看來是哪家貴女為心儀貴君點的曲目,隻是這唱詞雖好,但故事的主人公确是蘭因絮果。所謂一見鐘情,一見傾心,終也是蹉跎在歲月與權勢中,草草收場。
可歎自己從前還為卓文君頗感不值,如今卻想到至少她們二人還曾有過相知相守。兩人相同的志向,知音的默契,無不讓如今的他羨慕,使他嫉妒。
發覺心中所想,柳承谙猛然醒悟,自己如今怎的變成如此模樣。如果為了一個人,連自我都失去了,那就算有一天妻主當真心悅與他,可那時的他還能是如今的柳承谙嗎。
他還要沉溺于自己的情緒到什麼時候,從重生就渾渾噩噩的大腦忽然清醒。無論剛重生時的急于複仇,還是動情之後的苦苦挽留,他一直在為别人而活,可前世,他分明隻想要為自己而活。
唱詞還未唱到第三句,柳承谙轉身便走,沈系舟初時還未反應過來,等到他人走了一段距離才跟上去。可人潮擁擠,明明是分寸之間,卻如有隔障,柳承谙的背影在前,像是永遠觸不到的幻影,離她這麼近,卻也那麼遠。
“柳承谙!”沈系舟急道。
見他還未停下腳步,就又大喊一聲:“柳承谙!你等等!”
猛地向前,終是在他逃離之前,抓住他的手,沈系舟不顧柳承谙的反抗,将他拉到街角小巷内。
本就隻是房屋之間的間隔,容一人通過都極為困難,如今塞下兩人,更是近得連彼此的呼吸都感知得到。
沈系舟将手撐在一側,努力維持着兩人最後的空隙,柳承谙别開頭,想要從這般尴尬的境地逃出,卻被緊握手腕,逃脫不得。
“承谙,你聽我說…”她語氣急促,帶着奔跑後的喘息。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