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他詢,她因此可感坐在背後的兩個人——曾經的兩位巨龍亦擡頭望此處,要将她包圍。她未動——因為這瞬間沒有任何指令——她是空茫的,仍在先前的鬥争緊繃中卻沒有下一步的去處,隻是他的綠眼憤怒了。
他伸出手,扣住她的肩,望進她眼中;血色潑灑在二人身上将半面染紅,他的面容,同夜間不同,緊繃而陰森。
“你是誰?”他再問。她腦海裡沒有聲音,因此誠懇答道:“您的女兒,安伯萊麗雅。”
他笑了,看着她手中緊握的劍。
“為何你這麼用力地握着它——你害怕嗎,女兒?”
她搖頭。“不。”那劍在因為莫大的力晃動,他點頭,将她的肩锢在手中,複而低問:“那你拿着它做什麼?”
她不答。
“你是準備用來防身嗎?”
她搖頭,頭腦發熱。沒有指令。
信使?
無聲。
“用來劈柴——用來捕獵——用來烹饪?”他幾有些狂熱了。她依次搖頭,而感他猛然用力,靠近她,極低道:
“用來殺人罷?”他的聲音顫抖,已是悲傷:“用來殺誰?女兒——安鉑,告訴我,你要殺誰?”
她擡起頭,兩人在這陰影中望着;她們不再像剛強的天王般對着,相反,這是歇斯底裡而荒誕的。質問者悲痛欲絕而這個被質問的人最好不過是癡呆——她曾經就有這個名聲,是不是?
癡兒,僵硬,沒有動機,沒有活力。為何如此?在這綠眼中,她幾乎看見自己了,而,或若這時間更長,她倒不是不可能,頭一次對自己這存在産生那具身性的疑惑——或許她就會發現自己的真相——她——
但指令來了;指令來得更快。她站着,即便面對她父親如此瘋狂的追問也未曾有恐懼,隻順其規則開口:
“你。”她回答,身血因此迸發,道:“要殺的是你。”
‘天火’一綻,她已入了那應至的定境,漸得流風動血的自在,料想該是有對抗和阻攔,卻撲了個空。
她面前的人影消失了,唯留林,唯留海。她蹙眉,而後感身後忽生雪爆。
這氣息令她渾身一痛,如記憶堅硬的紋理起波瀾,在色彩扭曲中,忽出現張凄涼和熟悉的面容:
血馬兒!
那聲音叫。那金發的男人對她悲泣:
——。
鎖鍊蔓延四處,她側身而躲,卻隻感身前,恐是現界的森林中,迸出一道黑風;那男人倒在地上,握着槍——握着旗——對她哭泣——
唯乍!
安伯萊麗雅面色驟變,而接下來的事已全然超乎她對過往經驗所能——因過往的經驗是什麼——過往的戰争是什麼?大體還是肉身,大體還是物質——但這黑風,她不曾意圖用劍去擋,因顯然這不是物質的事物,而是那靈的湧動,她自可在劍碎時被切成兩半,蓋無可擋。等不了指令,她的身體知道,又見那金發男人倒在地上,被洞穿的身,金血汩汩。
死不瞑目;她若站在他身上,見那長旗,因此伸手。
她拔旗而出。
藍旗展開,頓生雷光震開了那黑風;她不再需記憶,等待指令或思考,便在這法器幻化而出的瞬間就已如貫通刻印在她身上——在她那靈魂,或說——她那空洞中的事物般橫揮側展。這片土地——因要忘卻過去,忘卻堕落而隐瞞,失落也積蓄了千萬年的靈能從地中被抽出,在她一揮之下便洞穿了身後的草野,斬斷了衆多林木,誠然,她固因考慮動靜的大小和周遭可能人群的死生——但在這時,這靈法交錯時絕無多慮之餘地,何事已絕非先前所預測。
那旗幟環繞她的身。她警覺着,卻感不見了那黑風的來源。安伯萊麗雅複回頭,所見背後草地上,唯餘寒霜,不見人影。
那寒霜上沒有任何血色——她頓起訣,唯感那一方異樣,卻足夠緻命。
太陽不見了!
藍電上刺天穹,然遲了,因那貫穿的甚不是真正的天——在物質界籠罩蘭德克黛因的天,而是道幻象穹窿。她收旗回身而頓踏地登天,蓋在她足下,土層山地皆在崩落若被何種黑暗浸染,斷裂融化——幾似變為濃水跌落。她不知此為何意,唯憑本能升高,卻在至萬尺時感天穹封閉,隻餘一聲碎響。
她擡眼而望,面色空洞,倒也可說——有幾分好奇。
因這是怎樣的景象?藍旗飛舞在她身旁,而數久中那火光般的藍色已成了唯一的光,底面俱是翻湧的濃色漆黑,海潮深沉帶死,卷四方天界眼下皆入此心域之中,她怔愣看着,忽見遠處,有光升起。
月色照臨在她面上,映出蒼白玉光,而盡管她用藍旗遮擋卻也感那月色,不同這底下的黑水顯然氣色煞烈,不同先前的黑風斬破而來——未有一絲殺死而僅是寒冷明亮,此時她不明所以,但那信使——她頭腦中所得的,驅動她這一身力的指令之大成,終于發聲感慨——甚至,她感它——那魂靈,脫身而出,展在她身後,一望此景:
月性空慈,夜生海暴,
黑海白月,成此雙王。
身若白玉,心染極黑,
北荒之主,雙面為号。
當它破碎地呢喃,她便也看見了,誠若此言,在她身前,那一輪蓋海的明月從這黑浪中升起,而在那之前,她方找到了這心域的主人——他在月前呈一個極小的影子,俱身染白,白發白衣,似朝上看。
——小心,血馬兒。
信使在她耳邊說:來了。
那白衣人擡手。她身中緊繃,閃身而躲,仍被登天而起的黑水擊中,隻感渾身劇痛寒冷難耐——如今這月光的含義就顯著了,自不是隻美而空靈,卻令她的反應遲緩,恢複艱難。藍電從天砸下,然俱落在那深邃黑海中甚隻被吞沒而無波瀾般墜在那男人身旁。
唉。
她似聽此人歎氣,尚不得反應,便被四起的水柱環繞其身拖拽向下,重砸落在海面。她嗆了水,咳嗽不止,藍旗沾濕落在身旁,在這不沉的海上艱難爬行。
——我赢不了,信使。
她一邊咳嗽,一邊彙報:
我和他絕非敵手。
那聲音沒回話,她單膝跪地,掙紮擡身,看那白衣人朝她走來,銀發飛舞空中,然她此時便看出來了,這銀發不屬于他自己,而是月色将它染白,因在陰影中,那仍是漆黑如夜。
——北荒的洛蘭大神。
她擡頭,聽魂靈道,而那男人皺眉。
他做訣,将她扣在了原地,始終不曾展顔,似甚為不解。
“——你修為不過三千年,竟敢控制我這靈魂有損的女兒,來我們所創的世上大肆破壞,究竟為何?”
她有些怔愣地聽着,隻看那男人——大約本該是她父親罷——望她,安撫性地笑了笑,複蹙眉有怒。
魂靈歎:若隻是我,當然不敢。
然,洛蘭大神,此乃千千萬人的夙願——從古至今,難見終止——
此戰,不由你來勝,血馬兒。
她聽那聲音說,倏忽擡頭:
天自會将他罰!
——您不會以為,封魂棺對您最後的考驗,就已結束了罷,洛蘭大神?
那男人面色忽暴,怒道:“荒唐!一個個都是颠倒是非,強詞奪理——我妻子心系萬民,為扭轉堕落不惜一切創造新世,反遭你們一次又一次非難诋毀,你倒是說,此番又是為何?”
黑海因其抑制狂怒而翻湧沸騰,那月光卻是平靜的,也興許使他終不至于暴怒而将這靈魂撕碎,反問其緣由——這究竟是善心,不甘,還是好奇——究竟這舉動,是否對終局,有所影響?
——為正義。
“荒謬,荒謬,荒謬!”此詞終使那男人——她父親——怒不可遏,而黑海高浪發出駭人咆哮:“你求的是什麼正義?是那無休止的血債血償,沒慈悲的天道公理,還是又一個你自發創造的新詞,要來斷我們的罪?”
他似終忍無可忍,擡手起勢:“莫怪我叫你魂飛魄散,是你欺人太甚,凡是你有一絲良心,知道我們遭了多少,為了什麼,都不敢說這個詞!”
——呵。
信使笑;信使竟一點也不畏懼,隻她半跪着,頭腦朦胧了。
正義。
她模糊着,看地上的黑水:不錯,這詞究竟是什麼意思?
血債血償;奇瑞亞告訴她。所有的正義都要用血來貫徹。‘鬣犬’們說。女人們扭轉了事物道理,是為不義。那男孩哆嗦。
誰輸了,誰就是孽種。
什麼是正義?
血從她頭上澆臨而下,她終忍不住,跪落在地,隐約聽人叫她。
安鉑!
……媽媽?
(正義是要學的,但媽媽……‘媽媽’這件事,不需要。)
但她思考不了,隻見那男人向她走來。她身後是咆哮的黑海,似已将那魂靈拖入海底,而無論怎樣,她确實已五感朦胧,不見聲音了。
“安鉑!”男人叫,到她身邊,将她抱起,低聲道:“對不起,讓你受痛了,我得讓那個靈從你身内出來才行……”
他絮絮叨叨:“你還沒完全誕生,就被留在廣陸了,靈魂不完整,很容易受外界影響,這些年你受苦了……我将那靈魂驅除,從此你就回你母親身邊,好好生活……”
但她聽不清了。她隻是擡頭,像她仍是孩子時般,看那穹窿。抱着她的男人亦似感她異樣,也擡頭。
她感到他身體僵硬了,而,複而,那魂靈,又是開口,飄渺無邊:
靈之起,無善無惡,
本無正義,本無癡愛。
兩位大神應知如此,那時方是斷情絕愛,開創此陸,
然,如今……
“不。”
她睜眼,感似有雨落,也感抱着她的這男人在顫抖。
不,他道。她擡眼,見這密閉的天象跌落如雨,砸于二人身上。月亮不見了,黑發垂在身上,粘稠濃密。
“是您在封魂棺内放棄了一切,選擇了您的癡情,”那聲音笑:“那自然,如今,‘正義’就要向您來讨債了。”
如是此,怎奈何?癡心善,終成空,因你那時,自言:
——不解脫。
“不,不,不,不。”安伯萊麗雅感意識陷入深黑,隻聽到她父親絕望的聲音,已領悟何事,帶了哭聲,天界雷鳴,擊碎心域,那雷鳴中極短的寂靜中,她聽見這聲音:
不解脫,
不斷絕,
不升達。
“——迦林!”她聽見這凄涼的叫聲,卻實在認不出是誰的——這聽起來甚至不像人,像什麼動物,而大約如此,反令她同情了。她自喜動物,因與它們相似,但動物是不同情她的,因她,說到底,是一個殘缺的,人的靈魂。
她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