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說了。”他痛苦道,抿唇,身體顫抖。
“而兩千年前,哪怕來龍時,你又是怎麼拒絕我的?你說你不想傷害我。我在責備你麼?”她的眉眼刺破了雲霧的假象,那衰老都在褪去,露出其後那張真實的容顔,悲傷難耐,令他心神蕩漾,他想将她抱在懷中,但又記起那個讓他深惡痛絕的詞:堕落。他已想了很久,認為一切都在可控的範圍内——他可借助複蘇的記憶和神力穩定蘭德克黛因的局面,而無論蘭德索裡德人帶了什麼來,憑他們無法突破‘海淵’這一點看,都構不成威脅。一旦廣陸人再次出現,那就是時候将真相公之于衆了,其結果隻為利好,有他和迦林聯手,蘭德克黛因恒久的和平是唾手可得的,而——她們有辦法控制這一點瑕疵,那在所有大願中最後的差錯!
“我不會責備你的,如果你不責備我——蘭,你明白為什麼‘海淵’會存在。”而,在他湧動而狂風般席卷的勝利中,他隻恍然回神,感她的手觸碰他的面頰;他墜入她的眼,見唯此,她才對他真正微笑了,含淚,而别無它望地。
她靠近他。
“但凡我可真正消除那對你的一念。”她歎道;那衰老而枯萎的唇瓣落在他的唇上,而,轉瞬,他的心就下沉了。其仿佛甯甯谧,在這靜水中,漂浮雲霧内,那狂暴海般的心緒為淚泉所取代,而,誠然,無論人怎樣形容淚水,形容它為墜落向下的水滴,因虛僞和欠缺智慧和幸福而流,其為不值之事,沒有比這水更能消除憤怒的。
他因此抱住她。她們接吻,但這更像觸碰;她們接觸,但更如融合。他迷戀這種感覺,認為那就是□□的精髓:在分離後再度融為一體。他輕柔,而似如過去般克制至某種痛苦地步柔和地撫摸她的手臂,但這幾乎是沒有苦難的;她将他徹底說服了。
“都聽你的。”他低聲,讨好似地說,放松了肩。他擡起手令雲霧籠罩四處,包括她們的身,他的面容,然後在轉瞬之間,他的容貌也開始衰老,伴随着輕盈的笑容。
“我還是愛你,不錯——也許我不顧一切地要回你身邊,是為了我自己——但我怎麼想又有多重要?我不會讓我這欲望毀了一切的,迦林。”他柔聲說:“我答應了你。”
她垂着頭,垂着眸;花影在她面上,幾像夢一場。她們兩人,在這霧中都老了,飛速衰老,那美麗的,英俊的面容腐朽,豐滿的,欲情的身體衰退,而似衰老終于将那失去的純潔返還,發中的黑色消失,他攬着她的肩,對她暢想道:
“我們就像這樣生活——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子,還有誰能指摘我們的愛給你的願望帶來的阻撓?”他笑了笑,聲音輕快:“春天我們去田野裡,夏天我們去溪邊,秋天我幫你帶來果實,冬天我們在屋内看雪——這樣就好了!怎會有——”
讓‘堕落’,繼續生發的可能?
但他沒能說完。她站起身,走出這霧氣,使這幻象消散,鼻梁和唇瓣勾勒出一道心碎欲絕的畫面。
“林?”他喚她。她笑了笑,但沒有回頭。
“走吧,蘭。”她說:“對不起,我待你這麼糟糕。”她輕解長發,那黑暗,馥郁的長發傾瀉而下,他伸手去捉,它卻從他手心流逝了。
林!他錯愕道:你去哪兒?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他将什麼都忘了,慌忙為先前的怒容對她道歉:“我答應了你,就一定做到——”
為了真正的純潔和幸福;他的眼裡含着淚。真正的純潔和幸福!盡管那也許不是他的幸福……
“傻瓜,我去準備一下。”她稍微回頭,無奈地望着他,然後感激,真切地對他笑了:
“你總是用你溫柔的樣子對着我,”她說:“我也想用我最溫柔的樣子對着你。”
她的模樣在霧中消逝,有水彌漫,如淚滿布她笑容溫柔的面孔;水在她的眸中望着他,她對他伸出手,但她的身影在消散。
“——我撕裂了自己的靈魂,為了保存那個最初的願望,”霧中,聲音喃喃對他道:“但我也想維持你最愛的模樣,等你回來。”
他的手臂中隻剩下水霧了,當夜空再度明亮時,朦胧它的是他的淚水。他松開手,感她的影停留在他身邊,輕吻他的臉頰。那個詞沒有出口,但他能聽見,但,不知怎麼,這回沒有抗拒和憤怒了,隻有一種疲倦和領悟。
“我愛你。”她說。
而那就是堕落。起碼世界如此說——世界說兩個分開的靈魂對彼此的愛和執着是其墜落的标緻,而一切其餘苦難将紛至沓來,他将無法拒絕,有片刻,他站在原處,那浩瀚的星空下,無法動彈。總有那麼些時刻,有些時候就是那極小的瞬間,一顆如神的心在頹唐中領悟自己的渺小,似渺小,而脆弱,是生命的本意。神,在這兒,盡管已經能創造出這足下仙境般的幻象,卻也不過是那執念強大,使某種事物堅固成真的靈魂。
他沿着水潭走回去,不久敦促自己恢複意志,遵循先前的道路:他将繼續恪守自己的諾言,盡管他的心破壞了它,維持這陸上的安定,尤其是進一步祛除廣陸人惡性的影響。宮殿寂靜,萬事和諧,那至極的幸福在諾言中閃爍光彩,然而,倏忽,又有什麼光彩和聲音,在他身後,耳邊,輕輕将他埋怨。
你平時總是很聽我的——隻有在這些事上,你怎麼都不改變。
迦林。他暈乎乎地想:但是哪個迦林呢?是受傷的迦林,還是那個最初的迦林?我會盡我所能地愛你,他承諾——無論那愛到底是什麼,隻要我能做到——
“……我隻是不希望你最後太傷心了,蘭。”但她在他耳邊說。
聲音消失了。他擡起頭;他發現自己站在浴室前,不過那也确實是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衣服沾了潭水和酒氣,濃郁的紫雲花香令他粘稠;他期望能沐浴潔身,再做進一步的工作,此時,醉意也重新湧上來了,越過他先前平穩的洪流,似小石露出水面,他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海上明月,聽見一聲驚呼。
厄德裡俄斯在裡面,水面破碎,她紮着頭發,稍回頭,露出赤裸的肩背。
“——抱歉。”他趕緊說,意圖退出去,她卻站了起來;室内閃爍着一道燭台暖黃的光,其餘就是月色和水波的明暗間奏。破碎,坍塌,他僵在原處,瞧水似融化的晶石從她身上滑落,勾勒出那塑像背後鮮活的軀體。我得走了——他的心中嗡鳴,第一處想法是用手捂住眼——但他的心跳得那麼快,他的身體像燃燒,像在崩潰,他能感到的就是一種似怒似笑,似怨似泣的糾結——一種情之深之纏的聚合将他的所有肉靈如河般刺穿;她輕聲喘息,像在掙紮,也像啜泣,或挽留。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月光下,黑暗中,她的瞳孔擴散而癡迷,水滑下她緊繃的皮膚,挺立的□□如珍珠的明面被照亮。
她伸出手——而這個行為,似乎隻是完美而輕而易舉地告訴了拉斯提庫斯他選擇的含義。他墜入水中,在月光下;他感到他似掙紮了,但實際上全然不曾。在這個過程中,他至多是因為長年的壓抑而難耐痛苦,但大多時候他甚至是笑着的。他坐在浴池裡,散開她的頭發,将她抱在懷裡;他曾經為她梳理過長發,對待它們仿佛對待那不可摧毀的名貴信仰,他溫柔地捧起,侍奉這它,但現在,他仍然力道得體而極富控制力地握着那一頭長發,這動作卻更類似于占有和掌控了。他擅長這個——到了某個瘋狂的極緻,且在這麼多年的壓抑後,食髓知味地體會到刻骨的幸福。有人經行門外,停下那漠然的腳步,聽見裡面狂瀾般的波濤聲;那像是個雨天,海灣的暴風令婦人擔憂生機,輕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