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Ra-vish)
已用你蒙塵的心靈,
踐踏着人間有限的繁花,
使她們凄苦的哭聲,
為上天怡然的微笑作陪,
處處言,
天命難違。
然,隻有這一朵,當你澆淋以鮮血,
她将燃血為光,複使那鮮嫩的肉為火的核,
複使那柔軟的萼,在你以血照面,欣然樂土時,
刺入你的身,
如你可知,在萬花中挑選其為祭,
當是最善最惡的良行,
因此花既燃,
百花殺。
“——擒到了!”
聲音叫,但聽得模糊,因她的耳似受傷頭也在落馬時遭重擊,隻感周遭,不盡的歡呼,尖叫,如愚民夾道,歡欣君王大駕,如昔年在都。衆人,以手推她的肩,以繩縛她的手,劍若草葉,似頑童的戲弄在她臉上劃下道道傷痕,血與汗和,模糊前路。遙遙,她能見夕陽落下,照在這城市最高的殿堂上,雖不及她那時輝煌,亦見幾分出神入化的模仿。君王,跪倒在殿前,被衆人環繞,聽此嬉笑:
懲罰!
罪人!
打了我們這麼多兵,殺了我們這麼多人——毀了我們的城牆,偷了我們的糧草——俘虜都不放過,真是個狠毒的女人——
以牙還牙,
以眼還眼。
水刑,烙刑,鉗刑,還是鋸刑?
可以,可以,将她從下到上劈開,一定帶勁!
但,不急——處刑留給大人,殿下說了,保住一命,除此以外,怎麼都行!
女人最怕什麼?
什麼能毀了她們的心?
那個——那個——就是那個!
血水滴落,陰影升起,卡涅琳恩擡起頭,再一次,她看見了那座聳立的塔——而,再也沒有什麼,更令她的龍心雀躍的了。不。她對自己說,在走向暗處時,在被推搡下樓梯時,在滾到地面,被毆打和踩踏時,她對自己說——她必須堅持,因此她一言不發,甚無一星半點的痛呼,當他們複将她扶起,她坐在磚石上,潮水滴落,血浸身下,然坐姿莊嚴,俨然為王。
嘩然。
豈可——豈可——豈可!
這個女人,不見棺材不落淚,要持住那無用的尊嚴,維持貴族的脾氣!
不錯,方法沒選對——棍子打皮肉,刀砍斷骨頭,腿腳能踢鼻梁,拳頭能爛眼睛,但這四肢五官,骨肉髒器,都是人,男人有,女人也有,不深刻,不根本!女人的骨頭可能是硬的,但她們作為女人的本性,卻是軟弱,卻會臣服。
哪一處,才叫她們認清,這是她們的本性?
衆男人咧嘴而笑。鐵甲松動 ,鍊條跌落,連綿若亵渎的序曲。卡涅琳恩,坐在地上,冷眼而望,雙拳緊握。
我的王,
墨伽沙墜馬前,對她說:
你已見過世上所有的暴力,
你已淌過所有的血海,
但這最後一步,當難輕松,
因此啊,
梵恩-梵沙——君王,一定堅持——
紅花綻放。
将她吊起來;将她的四肢綁住——唔,
雖然這女人年紀有些老了,
但竟保養得很好。身材不錯,臉也漂亮,
而且,
咦。
她——
墨伽沙跌落,手向着她:
克服萬難,莫要屈服——
紅鱗生長,她終變了顔色,男人狂笑。
“竟然是個雛!”
——這最後一劫!
夕陽下,孩子的眼中湧出寒冷的淚,
唯有血色,予其陽光般滾燙的紅。
鐵鍊顫抖,人身晃動,衆生歡笑,血水滴落,紅花悲泣——紅鱗在四肢拼命生長,天馬擡蹄,響應其主的狂怒,欲破身化龍。
終于叫了!
衆人大笑:終于哭了。這煉獄中,似有許許多多的俘虜哭聲相映,化作天下苦世那執掌一目下最瘋狂而平凡的景緻,暴力在極緻,身亦為那扭曲的器具,聽不見,辨不明,看不着,連這憤怒的龍吼,回蕩地下,也似使其歡欣的悲鳴。
操!
她怒吼。
我的王啊。
墨伽沙無神的眼望着她;馬踏碎她的四肢,将她的面孔埋入地下。
化龍。化龍。化龍。化龍!
隻要化龍,勢态逆轉,她有的是手段,叫這些人受那九九八十一難,煉化萬世難忘的痛,死在群蟻之下——而她已曾做過!她的龍瞳睜開,映出這施暴者的面目,無不是死在她刀下千千萬萬遍的蝼蟻塵埃,而,怎有比這更荒唐的施暴?
——你會使我開出怎樣的花?
龍鱗已遍布衣下,除那一處,不受這心護佑的柔軟無用之物,尚受淩虐,衆人竟是在壓着一隻龍,或又說,這龍在壓着自己。
堅持。戰鼓隆隆,時間就要到了。
王漠然想。這根本不算什麼。就當這螞蟻在做夢——就當是我欠她的!
但——她——
孩子抹去眼淚。但那血淚,越流越多,直至澆灌出遍野的紅花——天不聽這悲傷的哭泣,唯懼怕那狂怒的戰吼,又怎能,
不使你死而燃燒?
“操。”她垂下頭,淚水滴落,血浸黑發,劫又一劫,竟無停息,她漠然,悲傷地重複這使她最難忘,而也最原本的暴力,似咒罵,但終似哭泣:操。操。操。操。操。
聲音作衆人的養料,歡宴不熄!
那是女神立1029年冬,時近歲末,‘聯盟’所屬的勞茲玟與舊王室之間的決戰拉鋸已至兩月之久,那被敬以為決戰法寶的封魂棺解封後終無動作,而‘血聖女’安伯萊麗雅及其近衛于北上奪心後失蹤,無疑唯增添背水一戰舊王室的負擔。如時之于‘聯盟’而言,舊王室乃背負真史僞造,壓迫奴役等諸大罪,但無大義的必誅之敵,各大公領面對舊王室合軍攻勢,亦是進行全境動員,軍民合心,不吝糧草資金支援,唯願在連‘龍心’也不再眷顧這為天所棄之罪人時,一舉将其殲滅,永除後患。時任舊王室軍代總司令的安多米揚.美斯明雖合兵有度,連克連勝,以勞茲玟最南部領地為根據地又破,降,勸附近三城為盟友,數次包圍羯陀昆定爾,使勞茲玟總軍難離本營。
然随‘聯盟’陸續發動沃特林,諾德的軍隊,使前者東進包圍舊王室軍隊,後者南下與達米安費雪大公合流,搜尋舊王室最具威脅的将領,‘血聖女’安伯萊麗雅公主,又直逼孛林,使留守其中的總理大臣維格斯坦第無法出兵援南,時日漸久,堡壘難處,舊王室軍隊終遭到平原迎接戰,接連受其重創,當世盡傳,舊王室敗局已定,不出半月,必屈膝而降。
此也為必然:糧草漸盡,傷兵難愈,兵力的數量和質量上皆有壓倒性劣勢,能維持這攻勢兩月之久,已為添筆為丹之異舉,便是此軍皆為帶罪之身,也不得不歎服稱奇!彼時有盟友接連勸小美斯明公投降,卻始終得她默然否決,衆歎其為愚忠害命,自尋短見,而果不其然,當月,沃特林大軍已至,衆盟友當含淚棄王室而去,安多米揚.美斯明靜坐城牆上半夜,見東方将明,而那軍隊有影,方吹響号角,拔營出城。她敬諸舍命相助的盟友,單膝下跪,請城主再保護厄德裡俄斯王女三日,并将城防總務交與方從北方回歸,破開了封魂棺的塔提亞,及自己的姨母,詩妲庫娃.美斯明,令其‘不見龍雲,不得開城’,反之則使命已結,無需畏懼。
安多米揚.美斯明是‘藍眼王’家族的末裔,而不愧先祖善戰之名,她的最後一戰是氣勢萬千,驚心動魄的。據傳她臨行前,詩妲庫娃.美斯明曾哭叫求她投降,然她唯深歉于己身不孝,難報姨母養育之恩,轉身離去,率軍出城。此戰小美斯明公僅率四千士兵出城,不迎沃特林平原軍,而帶最後的堕龍弩直奔羯陀昆定爾而去,于正午城市昏沉時引軍攻城,直破大門,沖入敵軍總營!此舉無異于飛蛾撲火,然曾目視此景之人,無論是遠觀市民,平原軍隊,甚是城内平民,心中有的那疑問,并非是問,這将軍為何要自尋死路,而是問:
為什麼赢的人,不是安多米揚.美斯明?
相傳,當小美斯明公引軍開城,她拔‘天火’,引朝陽,刹那晴日雷鳴,土地有震,照她影延百米,多刺如龍。美斯明公朗聲與衆人言:“我不逼迫你們跟随,此役,我為斷絕罪業因果而去——我為打破輪回而戰。倘你們也心感此血此罪綿延不斷,此戰此果生生不息,難得其止,”她舉劍宣誓,明了者仰頭跟随,不明者瑟縮退卻,她道:“你便知道我的名字,你便明白我的去處。”繼而,她劍指南方,對羯陀昆定爾,告她的結局,戰果和戰勢:
再不複還!
目擊者道,當正午的陽光灑落在這破城而入軍隊的身上,那鮮紅如火如花的鱗片于諸軍士身上鮮明可見,皆以一對十,以身為劍,眸燒血光,那領軍之将,更有紅雲追随,龍影伴身,一度,衆人皆以為此為羯陀昆定爾的末日,因攻入城内的顯然是一隊龍軍,而無疑,為首的将軍更必能在這焚身天火的洗禮下,如那傳說中血王般浴火化龍,她鼓動如雷的心髒訴說此事,她無人可擋的座駕令其成真,然,這軍隊,終在入城後,莫說化龍,竟連屠殺平民之事也未做,她們所有做的,就是同那男兵浴血奮戰,縱使渾身被鱗也至戰死誓不化龍。有血雲漂浮羯陀昆定爾城上,而軍狂,民惑,但見那雲盤旋咆哮,而終不化身,宛這地上的戰争隻是它的影子,而在天,在心,才是真正的抗争!當羯陀昆定爾的守軍意識到安多米揚.美斯明真正的目的時,幾為時已晚——她不曾一想身還,隻身深入,破城市大道,直去‘成業寺’,要取達米安裡德之性命,衆人可見,小美斯明公幾化作一道血色風暴,一騎當千,碎刀穿甲,堕馬斬人,阻擋她的士兵血灑滿階梯,待到她登階而上,達米安裡德身邊已餘兵可擋,他的木腿誠難逃這迫近的血風,而美斯明公的雙刀皆斷,那傳家不曾染血的佩劍‘天火’終于出鞘,要将他的性命納此火中!
然,終士差之毫厘:安多米揚.美斯明終被另一個絕望的前巨龍以生命最末爆發的巨力擋下——沒人知道美斯明究竟為何而戰,但保護了達米安裡德免堕命于此的那女子的動機是鮮明的。
那是個絕望母親的殊死一搏:他的母親蒂沃阿以曾經的巨龍之力最後保護了兒子。達米安裡德崩潰當場,而馳援的士兵亦擒住了力竭當場的安多米揚.美斯明。大約是此故,在此後的三天内,受俘的美斯明公不曾有機會能見達米安裡德或是他同樣悲痛欲絕的父親:她的安危和性命,都掌握在了一群暴怒而恐懼的軍民手裡。
安多米揚.美斯明誓死不降,達米安裡德也無意寬恕她性命,于三日後将她押至城牆處刑,作為對舊王室最後的示威和恐怖宣告。沒人知道美斯明公生前最後的三天經曆了什麼,人們能看見的是,當她再度出現時,已不複開戰時的煊赫勇猛:她以那漠然,麻木而絕望的神色赴死,從未再提及任何有關忠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