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蘭和迦林(Northen Gods II)
洛蘭此人,簡言之該以‘霸道’概括——此‘霸’非當今尤其是刹山主東鄉後引申為豪強一方為非作歹之人的含義,而在其本源——你瞧瞧‘霸’這個字怎麼寫?一個雨,一個革,一個月。古時此詞表月相如雨浸皮革般明暗相變的過程,又音似動随發神之本性的‘魄’,更後有一方之長,才能過人之意,因用此詞形容北荒之母,法相即為月的迦林大神的配偶,再合适不過。方即我那時,已無人能确切說出洛蘭的來曆,因他是男神,必然比迦林大神年歲要小,有人說他正是靈詩世代前親自被迦林大神引入地上的古魂靈,也有更近一步,道上古萬事不分時,迦林大神同洛蘭本是雙生一體之關系,故後天地相分生男女後,二人再度相逢,彼此傾心,從此不分離。雨月革極好概括了這位北荒之父,因他性屬水,心戀月而極善兵革之事,若這兩位壬神不曾棄廣陸而去,無疑,末靈世代前的‘霸主’也将是洛蘭。他的破壞力和古怪心性都是空前無後的,我至今也不曾再見過——便是他遺落在廣陸的孩子,三千年前蕩平諸神的唯乍,也不企及他的魄力。壬本是上九之元素,上點天,下平地,中有縱橫貫通萬物,兼陰勃陽,靜生養諸靈,動摧天滅土,化汽無形,有相則兇,本是莫測難料,若迦林大神尚發揮了壬性穩健的一面,那洛蘭大神則是将它的危險運作到了極緻。他的法相,自他也入封魂棺,離了廣陸,無人再有,正是一自氣生的幻想巨獸,色黑如夜水,無動則如霧,動則震天撼天,見之摧人心神。
我們将那相喚作‘龍’。
“……龍?”霍夔正撥動曆史,引衆人出身,蔺聞彥卻忽喃喃,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衆人望他,他卻不再說了,面生拒絕,人也難奈何。
霍夔搖頭,繼續道:
“方是北荒居民尚居廣陸時,洛蘭大神的古怪脾性已可見一二端倪。他的古怪,就在于一種極端的矛盾,如那壬水之奔騰,之撕裂,之兼備陰陽的矛盾——他的法相和戰法,無不是極其酷烈的,但他的面目和平素舉止,卻是相似程度的溫柔和美——我在靈詩時代,雖然也是個英俊青年,但洛蘭大神确實是個上萬年來也不再現的美男子,神光浮現時,渾身作如雲水,乍看便生恍惚,我們也一緻認為,恐再沒有比他更配得上迦林大神的了,二人皆生那月光般的銀發,時而,我們一天什麼也不幹,就看着這兩個人,在浪中漫步,如是入迷……”
“……銀發?”蔺聞彥又蹙眉,呢喃:“不是黑發麼?”
霍夔也瞥他一眼,神情考量,終于不曾問,隻搖頭,續道:
“看來你确實知道些什麼——這兩人後來确實變成了黑發,不過那是被染黑的——被那法相傾瀉而下的惡魂恨血,染黑了!”
俄知維垂頭看自己的黑發,神色複雜,片刻,低聲問:
“此事……跟您所說的,那洛蘭大神,反悔進入封魂棺,有關麼?”
霍夔點頭:
“不錯。那時與洛蘭大神一并尚未進入封魂棺的,還有他和迦林的兩個童子,同樣是極強的兩個魂靈,名字我也不記得,隻記得一個是紅發,為女子,另一個是男子,為銀發。他最末在藍山前猶豫,回頭看衆人,不入‘封魂棺’,面上便浮現的是他那古怪,森然的懷疑和不信:他不是不信迦林大神,而是不信靈詩末年的諸神。見洛蘭大神去而複返,主事諸神都面色不善,我仍記得他率二童子對諸神而站,莫提有多威風!他雖容貌和美,一怒生威,如何暴相都難匹敵——洛蘭道他不尚擔憂餘留不願共去北荒子民的生計和安危,尚留一陣,諸神也不敢反對,”霍夔說及此事,不由面露唏噓:“但他這一留,就是三千年,而這留,也不是為了北荒子民,而為的是封魂棺的安危。”
衆人俱是面色一變:作為借封魂棺維持了兩千年靈能的當事者,他們自是猜測到發生了何事。霍夔點頭,歎道:
“過去,時間不知流轉幾十萬年也緩慢不變,一至靈詩年代末年,如鐘驟速,時随之遽——洛蘭大神在這三千年間目睹了靈詩末年靈随物變的亂象,始終守護北荒,心中卻對迦林大神倍加思念,日漸憂愁悲苦,不複往日溫柔,他那如雲的發也漸黯淡成灰,而,最關鍵的是,如今想來——他定是在靈詩年代之末,便從種種端倪中見後日至如今無盡的堕落,心生灰暗,也生出對迦林大神所挑戰的那真神之路,幾分确信的悲哀預感。以後日見之,他這留待的三千年是極正确的,不僅為後日俄家,留下了覆舟山作據地,也因他尚在廣陸,無人敢動迦林大神的封魂棺——但凡你知道,你能想見靈詩之盡,多少女神為了躲避追捕,逃入封魂棺,卻落得靈能被掠奪殆盡,連屍身也不能免的結局,就知道這決策的幸運!”
湘佑南面色略黯,聽聞此言,卻是并無驚訝,隻顯有些厭倦,道:“果然。”
諸男性更多是對那靈詩時代探讨想象了。
“……你見到這景象,”倏忽,是蔺聞彥鄙夷,諷刺的聲音幽幽而來:“見過這種種,還能三千年前仍在北荒,抱着年輕女子飲酒養老?”
霍夔坦然:“我從沒說過我沒腐化,我沒随時間堕落,蔺家的小子。”他幾是淡然的,生那寒意:“若此般種種不是被我置身事外隻在想起時有些感慨,我早随衆神死去。”
蔺聞彥笑了兩聲,面色極難看,握着蔺耘之臂甲,兇狠略擡下巴,陰森道:“繼續說——依你的說法,這女神是唯乍之母——她定是曾從封魂棺中醒來過一次,方孕育了唯乍,不是麼?”
霍夔複回頭,平和認可了,道:“是。那是在三千年後,迦林大神的封魂棺開了,衆人再聚藍山——卻隻見,她擁住洛蘭大神,悲泣難止。”
這老者回味這漫長的曆史,窗外有黑雲翻湧,愈發濃烈,隐傳雷霆,似曲目将終。霍夔目光也黯,沉默許久,方開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覺得這封神之挑戰,最終是以失敗告終。而從棺中醒來的那許多北荒子民,諸有與母親不告而别,從此離散廣陸各處,在後來的漫長時間中與其餘民族融合,不複過去面目血統,傳承也流失。餘下人,于沉默中随迦林大神,複反北荒,靜默數年。”霍夔聲音漸輕,說起他也不知的朦胧:“——沒有人知道迦林大神究竟在封魂棺中看見,經曆了什麼。隻傳說她曾在出棺時,抱着洛蘭大神,與他說,‘此夢,與你難兩全’。”
他轉頭看那黑雲,稍靜片刻,擡手指此,道:
“此也不難理解——但看這黑雲,如此洶湧,狂暴——這就是洛蘭大神的半分本性!”霍夔長歎:“他那如雲的美意,終究隻是他的一面,試想迦林大神欲扭轉的靈詩終曲,欲成的再造之境界,是否能承得下他那心性濃郁?三千年中,洛蘭的酷烈王氣已顯露無疑——他确實是個霸王般的男子——不是為靈詩時代,而隻是為後世之堕落所生,同千千萬男子别無二緻!恐是如此,她在初開封魂棺後,終止了試煉,回到了北方,要滅了她那難兩全的善夢,然——”
“這怎麼可能?”
霍夔的話被一聲錯愕打斷,衆回頭,隻見成曉雲難以置信的驚訝面容:
“——你的意思是,那個迦林大神,在三千年的時間,終破封魂棺,幾已看見了成神之道後——為了她的配偶,放棄了繼續?”
霍夔不否認。成曉雲更是難以理解:“這怎麼可能?一個女神——犯一個現代女人——都不可能犯的錯?”
胥息能笑了。霍夔卻搖頭:“你個娃娃怎麼知道迦林和洛蘭一起度過了多少年歲,人怎可想象這壬神之間的情誼!”成曉雲仍是面目扭曲,心中空落,卻見俄知維擡手放她肩上,搖頭道:
“先聽前輩繼續講罷。”她聲音輕細:“畢竟,迦林大神最終,還是二次進入封魂棺了,不是麼?”
“正是!”霍夔的眼睛一亮:“但那是為時所迫——那時已至靈詩末曲之時,衆女神被迫選擇靈道回天,或堕肉身之中——迦林大神不可免,已有了身孕——那就是她唯二的肉身之子,喀朗和唯乍——大戰将發時,卻是洛蘭大神見諸後裔的慘狀,于心不忍,勸迦林大神,再入封魂,完成她的大願,那時,迦林大神才吐露真相——原來她離登神,唯一步之遙,隻要放棄那最後一念,她就能扭轉堕落,再度創世!”
衆屏息凝神地聽着,霍夔的聲,幽幽墜落:
“……然,此念,似為她無論如何,不願放棄,便是面對暗海堕靈,兵臨城下,她也不曾動搖——我諸人,至今不知,那究竟是怎樣一念,唯知,那是在戰争終啟時,洛蘭大神懇求她莫要置她自己,置北荒子民于如此險境——那一念,那最後一個條件,他似是懂得的,聲淚俱下,求她放棄……迦林大神亦泣不成聲,而這外人終究不知始終的心念,便隻随北荒民衆最後一次分道揚镳,最後一次南北隔絕,而顯示天下——它已被放棄,迦林大神已準備登臨那極境!留在北方不曾離去的北荒居民,後日取來未能随迦林大神去遠的封魂棺,加固覆舟山大陣,自是不提——而那同去的北荒子民,再度入棺,面色決絕,必見再不歸來。那日入棺時,有大戰發于南疆,如是洛蘭大神仍最後留守山外,以一抵萬,法相淩天,黑雲蔽日,潑灑下的靈水如血灑落諸棺,亦是染黑了他水雲中的靈光,”霍夔閉眼,唯歎:“這便是這北方大神的真身絕唱!此後,這法相,再也沒在廣陸出現過,而,鏖戰方時,隻見藍山後紫煙升騰,香霧彌漫,成白成雲,包裹此黑血滂沱,隻見洛蘭大神,已力戰将亡,忽笑而張手,便在瞬間——諸棺皆開,靈詩回蕩,迦林大願已成,确已登神,衆人可感,因自身那堕落,那悲慘,那苦痛,從未如此鮮明——藍山中如今散落的封魂棺,皆屬于六萬年前離廣陸而去,不知所蹤的北荒居民,但唯一一例外,”霍夔笑道,無奈而贊歎:
“衆棺皆開,但隻有那一人,是在身死魂滅之時,被攜而帶去,由是那唯一一具消失的封魂棺,曾躺在迦林大神的棺旁随待,正屬于洛蘭!”他又舉起手,唏噓:“那日衆人隻見洛蘭的神和相都在靈光溢出的瞬間消失無蹤,若升天而去,黑血亦散,渺無蹤影——無疑,他是不可能不接受封魂棺的考驗的——然,許是那女神對他的偏愛,使他能在死後,在她所創的新世上,方得此機會,就在一念之間……”
‘一念’悠遠,衆人無言。成曉雲心情複雜,俄知維卻是垂下頭,連霍夔本人,也意猶未盡,撫胡須,道:“真是遙遠往事了,如今想起,也是心神蕩漾,雖然,這裡邊留下的那兩個孩子,有些可憐——但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念,就此登神……”
蔺聞彥面色微動,繼而惘然而明了了,但,續而發聲的,卻是湘佑南,衆唯聽她聲音冷徹,平淡,道:
“……那一念是什麼,還不明顯麼,前輩?”
霍夔擡頭看她,不明所以:“什麼?”湘佑南仍抱臂,搖頭道:
“就是這女神對她丈夫的男女之情。”湘佑南冷靜地解釋:“創世之時,諸事不分,靈詩以前,是女無男——男女之情,本是堕落後産生的事物,她若想扭轉堕落,怎可抱着這心念?”
霍夔的眼瞪大,竟有幾分天真,似茅塞頓開。
“……是啊!”他猛地一仰,看得胥息能哈哈大笑,然一旁,俄知維卻沉默無言,許久,方擡手。
她抹去淚,長久無話。其餘那年長者,亦是深有歎息,打破這靜谧,卻不是室内之音,而來自外,仍是那幽香四溢,飄渺動聽:
“呵呵,不想師尊向我藏了數萬年,至死也不願透露的秘密,不過是這麼一件無聊的瑣事,”那聲音道,幽邃也明,笑道:“此非初時便明了麼?此世,愛非愛,慈非慈,惡非惡,是神是人,最好不過是在幻中持住短暫如滅,除此之外,皆不逃那堕落的道途——我聚物為天,令東鄉有萬年繁榮,萬年安穩,何為不善?不想這小輩,反恩将仇報,引那災禍南來,使我入封魂棺,蹉跎這三千年歲月——”
“刹山,你個老變态!”霍夔怒而打斷他:“就知道偷聽人說話,暗自龌龊!”
那大神輕笑,如有花枝搖,不惱,反道:
“随意你說。我方才四處查看了一番,發現這廣陸如今卻是廢墟一片,善在混沌充盈,正是重建修道的好時機,十器已死,殁巡的道行已被耗費了幹淨,未有助力,入我丹爐——厭能那厮,到底同我恐不合,現也不見蹤影,不如,你同我合力,再造新天——”
“刹山。”
回應他的卻是一極低,極靜的凜聲。那聲音也一滞,如是衆人擡頭,忽見靈樹之影綻,而有木氣風動,吹開窗。
發帶解散,黑發飛舞;霍夔目光忽深,見蔺聞彥站在窗前,已離了蔺倚泉的手臂,對外而離,黑風木風,揮動一處,動他道袍,狂卷長發。
血絲滑落,不絕如柱——那展開的靈樹,竟是他法相的雄鹿之角,頂着那破碎的元神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