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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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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Realm Unknown)

去獲得它,無疑,本身就是一種放棄;去進入它就是離開;它既不是物質,也不是非物質,但那實在常有的事物将從其中誕生……

船在碎月雪沙的摩挲聲中靠了岸;成排的玉浪破碎在銀岸邊,蓋特伊雷什文深處的山體從黑白相間的絕彩中透露尖銳的雲頂。一個接着一個士兵跳下船将破損的靴子,帶着暖海邊來的泥沙,碾在這雪鹽似的海岸上,如同沙漏在一隻巨手上流過,時間本身凹陷。三個人拖着棕紅色的長繩,将船緩緩自黑海向白岸上拉,而船體内,帶甲穿絨的士兵還在向外跳,最後才是她。她從船尾走下,步行在海中,回頭望了一眼那明月,而後在風中向前走去。她的深藍展開,隻有一件單衣所作的戰袍,同樣也以不畏寒冷的形式,散在風中,伴着她向在岸邊等待的蓋特伊雷什文軍隊而去;這場景是相當奇妙的——她們向彼此走去的場景。軍隊,騎着馬,使這種不可行鹽水的動物遍布海灘,如同在某種改換命途的逆旅之前,而相反,她們則是以雙腳行在不可行之處——行在海中,負重跋涉,于是,在月光下,她們像是兩隊馬,海中的馬和路上的馬,向彼此彙聚。

她被月光點亮的臉冷峻如石;為首的騎手變了神色,恭敬,激動道:

“安伯萊麗雅殿下 !”

她下馬,步行迎接她。裴佩雷蒂.蓋特伊雷什文大公,二十三年來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公主。她見到她時就垂下頭深深親吻那寬大而修長的手一下,繼而在月光下,一刻不停地向她叙說眼前的情況:

“克倫索恩公爵已到了北海的港口——封魂棺開啟之時指日可待。這兩隻軍隊——騎兵和船隊,都任您差遣,隻願您取得血龍心的過程順利無恙!”大公言之而憤懑,言之而心焦——這軍隊,雖然五髒俱全,但着實談不上豐厚,她幾抹淚,痛心道:“我很遺憾不能給您提供更多助力,我的殿下——兄弟會的首領在最後關頭仍然背叛了我們,不僅如此,那狂徒在領地内大肆破壞,這是我能最後挽救的物資,因此,安伯萊麗雅殿下——請您出發罷,修正這混亂的一切!”

狄泊蘭,大公的一個将軍聽她說話有些為難;這言辭是有些過于急切的了。盡管雙方利益一緻,也不可如此言語罷?但她低頭,隻見那公主面上的神情,驚訝:

安伯萊麗雅很平靜,如她傳聞,甚至,她幾是舒适的。

她轉過頭。夜間的海風冷冽地劃過她的耳朵,聲響凄厲而寂靜。不錯,信使的聲音消失了,自那天以來——碎裂成了無數聲音,甚讓她不慣;而,相反,這大公同她的言語——對她的命令,倒讓她很自在。願望,希求,命令;她很熟悉。她的身體放松。

“——你要它?”

她轉頭,對裴佩雷蒂.蓋特伊雷什文說。她愣了一下,如是她身後的幾位将軍。她怔愣,然後,被風喚醒。

——要什麼?

安伯萊麗雅空望她,不惱不怒,耐心道:“血龍心。”

大公又是怔愣。軍隊在海風中互相望着,那問題卷在夏末的飛雪中,格外透徹冰涼,問:你要不要它?像它是個随意的禮物。

“對,就是它。”狄泊蘭替她回答了,在馬上說,點頭。安伯萊麗雅回頭望海——原因不必,先前已明,她望海,而後,又以那寂靜的藍眼,捉到了一個壯年士兵,像虛空抓住了鳥。

鳥在裡面飛行,怡然自得。那士兵不怕她,她便問:

“——你要不要?”

血龍心?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在雪沙中望着那士兵。她見自己被群人觀見,才有些緊張,别開了眼,但此時才發現,那天空不再放開她。

她看向安伯萊麗雅的眼,嘴唇分開,那藍色,問:

“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這問題本應灼燒的,卻在風的刮吹和足下來去的潮中冷了;如果她要得不夠深刻,她會失去答案,像鳥松開嘴中的榛木,不如稍填此海。如果它不夠深刻,它可能是虛假的,如同所有刻印得太淺的碑文都能再次變為完整——但,還好,她雖然稍年輕些,也已知何為深入骨髓。

“為啥要?”她喃喃道:“為了赢啊。”士兵看着她:還有什麼更值得的事嗎?

衆人呢喃:赢。她如此就聽見了,感那雪落在她的手中,用它融化的粗粝将答案一筆筆寫給她聽——赢,使一種物質戰勝另一種物質;使一種存在淩駕另一種存在,但它本身,又是非物質的。但,無妨——她能做到。她向前一步,那士兵後退,因畏懼,但她越過她,走向海。

軍隊跟随她。

“如果你們要,”她仍是平靜的,隻是張開手,對着海:“——我就幫你們取來。”

藍眼閃爍。安伯萊麗雅踏進海中,而海湧向她,如要将那物質,從非此中,遞交到她手中。

“祝您平安。”她離開孛林時,對阿帕多蒙說:“辛苦您,舍下自己的家人,來保護孛林。”

“無礙。”醫生道,有些苦澀,舉手向她,兩人握手:“祝您勝利,将軍。”他看向天空,夜晚深邃,而後歎息:“我想象這一天也許會來,但不曾想到竟如此快又如此不現實。”他忽而苦笑,搖頭:“我是不是不該祝您勝利?”

您有沒有覺得這個詞語沒有意義?

她握緊他的手,阿帕多蒙望着她。

“克留姗多,自從她回到家——一直在畫畫。我相信她畫了一個故事——從海上開始的故事。”他叙述道,但忽而,收回了手,語氣黯淡:“沒有時間了。”

他擡眼,傷感而怯弱地望着她,輕聲說:“我覺得那是我們的故事——我們蘭德克黛因人的故事,已經發生了很多遍。”她的棕眼睛是平靜和感傷的,于是,他稍微有些明白了,道:“您知道了罷?”

我在前生也遇見過您麼?您也這麼保護過我嗎?這匆匆而過的一切帶給了我們什麼?

兩人的手緊緊握着;她不能安慰他,如同不能安慰在知曉一切的自己,仍然,她妥善,堅定地說:

“那流血的戰争和勝利都是不值得的。”她同他道别,奔向夜間的平原,聲音溫和而敦厚:

“但是對于那不流血的戰争,”昆莉亞同他告别,揮道:“我們必須勝利。”

而,時至此日,她仍奔馳在原野上,像旗魚在諸多沖擊的銀群中穿梭,直向北方。她的身體已活了很久,在她閃爍,深沉而悲憫的目光中,顯示她的靈魂隻是更久,至于這些戰争的盛景,于她而言,必然像是種機械的重複了,由此燃燈危殆着阿帕多蒙與她呢喃的最可怖的侵蝕——甚至不是恐懼。是虛無——他說您不覺得勝利是無意義的麼?我們試圖阻止了多久——多少的回報?你可以說我沒有盡全力,但無疑,全力以赴帶來的是更多的灰燼,看看我們的世界以及它之下,幾乎沒有人的念頭對另一個人來說是有意義的,無論它是善念還是惡念。隻有虛無,那麼勝利,戰鬥是什麼,意義何在呢?像是那無盡循環的故事,也許機械,像是我的姐姐克留姗多一樣,殘存着能耐,讓它不費吹灰之力而美麗。也許那就是唯一的意義。

她奔馳向北,偶擡起頭,感夜色如海。

阿帕多蒙!

他苦惱地傾訴着,而這時,二人背後傳來聲音。他回頭,神色便變了,變得實際,确切,而确切帶來的感情幾是悲痛的。

姐姐!

他說,向後走去。昆莉亞望着,見阿帕多蒙和聖蒂萊特擁抱,而後微笑,毅然,背身離去,沒有道别——這就夠了。這就是答案。

她張開手,夜空的海在她手中流動;黑暗的血在她身中湧起。也許你不是龍王——但幻想的巨獸,時至今日,你仍在這裡!你和生命一樣虛無并實際,你和意義一樣飄渺和沉重。當你回想着一切,認為它會如煙塵般散去,但在那聲音響起時,沒有什麼是更實際,更詳盡的。更深刻而更堅固的;它可能比天上的塵沙更永久,盡管它似也一般易散。

擁抱,呢喃——盡管那不存在于我們之間——她想到,風吹開她的發——她的悲傷,沉重而堅毅的相——但沒關系。

你說愛是鳥對蟲的渴望;是一場遊戲。它在輪回中轉換和誤解。

無妨。它起碼不是戰争——戰争無能與其相比!我走過了多少戰場,為了仰望你的夕陽和晨曦,血和張揚和瘋狂和歡欣,對我來說都不再有意義,仍然,我為你而戰。

讓愛成為這一切的終結和含義吧——她用一種毫不詩意而相反,充滿戰意的方式宣誓,在天和山親吻的交界處勒馬,見到極北的大地。我感受到你了——她對夜色說,對着自己的血——我感受到那變化,随真正的戰争而來,而我會投入其中!

海召喚着她,投入這未知之境——投入終結:

至死方休——不,除非你給我一千個死亡——真正的死亡!

月光照在海面上,他想到了媽媽。

船艙外當然是極冷的,但他睡不着,将窗戶打開了一點,迎着冰藍的冷光,将手疊在面頰下,靜谧地将它望着——他想到媽媽,忽然意識到,媽媽一直在他身邊。媽媽是那個神秘的女人,媽媽是他的妹妹;但同時,他又好像沒有在媽媽身邊過。這讓他感到非常無助。現在,漂浮在冰海上,所有的文書和政治,所有的宣言同理想都消失後,他仔細地琢磨,隻能感到寂寞:他想和他的母親和父親在一起,像個孩子一樣,卧在她們的膝上,那就是一切了。

(他如此想要它,甚至為此步入戰争?)

她在他身後睡着,呼吸沉重。塔提亞。他叫道。沒有聲音。

“我知道你沒睡。”他說。她沉默了很久,他又叫:塔提亞,我想問你個事。

“我不想和你說話。”她最後回答,一連串地蓋了上來:“你又要開始勸我:别要血龍心。不可能。我要勝利。我要安全——我要躺在床上都能打勝仗的能力,你懂嗎?因為這樣,剩下來的時間我就能把我的名字都忘掉,跑出去,從早玩到晚。别說别的。我要的是完全的舒心的勝利和安全。血龍心,沒有其餘可能。”

他沉默了,呼吸像合着冰。

你已經把那個問題回答了。他說。然後他翻過身,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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