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he Edge of the Garden(大廈将傾)
“到我身邊來罷。”她模糊而懇求道,正當那雨開始落下時。此處有未盡之言,他想到,感海上的霧雨潑灑在他面上碎為寒霜,不出一時,先前還隐有夕陽熱雲的海面已徹底化為一片茫茫不見影的荒原,淡藍蒼銀,俱是模糊和凍結之相,如一處死者的幽國,唯有那無心之眼能看,無物之身能入,而,正在此國展露眼前的逢魔刻,她發出這呢喃,月環連同海上漸釀的雨暴将他的輪廓抹去,而他的記憶,認知和理性,他的肉身,局限和欲望,都化作了這灰藍夜色前冰霧般的一念——他感到,她的聲音,不止是讓他去到她身邊,而又有隐含之意——來此,便要去彼,若去她身邊,便要放棄一切。他回過頭,冷雨從海上來,卷起波浪撒入屋内,摩挲他的身影,他看見在這屋台的對面,有座孤獨的山崖,上有小屋一座,如今模糊,但他曾在守衛這如今孤獨寂寥的房間時久望過,知道那有一輪美麗的臨海花園,間或,有一白影從上眺望,孑然一身,如他所守衛的屋的女主人。這兩間屋隔海上的弧彼此對望,有時,他感到它們在呼應彼此,而此事讓他沒有來地悲傷——是的——近來,他恍惚的時候越發多了,像他在抽離,如現在一般,一動不動,融化為水,但這時候,通常,她就在内裡叫起來了,懇求道:
“來我這兒罷,蘭!”她迷蒙地啜泣,聲音破碎:“你在哪兒?”
去她那兒——就是抛下一切。“不解脫。”那男人說,看着海,其茫然如逝而廣大無垠的心相。“不斷絕。”那男人念。
“蘭。”她輕聲哭泣道。
“……不升達。”男人說。雷霆綻開,下雨了。他轉頭,起先僵硬,而後如暴。去她那兒——就是抛棄一切。
為什麼不呢?
(她本來就是他的一切啊。如何抛下?)
醜男人從陽台跑下。那個黑發男人的影在他離開時就破碎了,像冰霧融入海中。他感到冷,而知裡頭的女人必然也如此,所以那蜷縮在床上的身影在輕顫不止,他回頭,倉皇地關上窗戶,粗略抹去身上的冷水,心中茫然。女人仍在哭,聲虛弱而連綿,他從盡頭的黑暗中走來,小心翼翼而手足無措,輕聲道:
“王女殿下……”
她的背起伏着,埋身在那襲黑色的長跑中,龍的銀紋在黑暗中閃光。他不敢動作,滴水而站,而終于,使她等得太久。她微擡身,别過那滿面淚水而心碎的面容,同他對着——她虛弱,仍美得使人心驚,而他在局促不安,不知自身位置的醜陋中,雷霆響徹,窗外黑風大作,他的面幾不清晰了,呼吸急促,她看着他,而後呼喚:
“……蘭?”
我不是——
他欲說,但他無力反駁,無力支撐也無力辨認,他跪倒在床邊,在她面前,無言地望着她。他搖頭,但她也搖頭,她撐起身,向他挪移來,然後筋疲力盡地擡起手,将他冰冷而淋濕的身摟進她溫熱卻顫抖的懷抱中。
“不!”他掙紮:“太冷了。太冷了。”他說,她會冷。
她搖頭,緊緊抱着他。淚水滴落在他面前,雷暴不斷,海潮怒碎,他一言也不能說,唯聽她歎息。
你來了。她含淚而笑:你來了,蘭。
“我還以為不在了。”她說:“最近,我感覺你越來越少在我身邊了。我感覺不到你,我好害怕。”他僵硬在那兒,雙手下垂,透過她的腰身,看見那件躺落在床上的黑色龍紋袍,像一具無魂的身體——她,相反,擁着他的靈魂,在他的耳邊,對着這束縛,锲而不舍地,無所畏懼而哀婉,祈求地道:
“我害怕,蘭——”
她頓了頓,那句話就像氣音;桌上癱放着殘花,展開的卷軸上的文字被淚暈開一邊又有一邊,畫像上勾勒着那伴侶的輪廓——黑發。她撫着他的頭發,它就像在生長,披落,韌如綢緞——綠眼,她捧起他的臉,他的容貌就像在消解,那春天般的淚泊,映照出她的影。她撫摸他臉上的傷痕,一遍又一遍,呢喃:蘭。屋外,紫花凋零,‘花園宮’最高的藤樹,生在那古老的庭院中,被雷霆擊落,花重紛飛,宮人尖叫,指着天上那迫近的影。但他是看不見的——他所有能看見的,就隻有她向他低垂的面目。她将臉頰靠在他面上,淚水濡濕他面上的雨,她向他傾吐這個秘密;隻有他,别無它因。因為他是她的愛人。
“——我害怕我和你建造的這個世界會崩潰。”
她坦白。庭中有人在雨裡狂奔,尖叫:“來龍了!天上來龍了!”
門被打開時,王女和這個醜男人靠在一處,長影落在她們身上,仆人氣喘籲籲的,而這一女,一男,看不出表情。
他尖叫着——此番是聲嘶力竭地,從夢中醒來,沒入諸多紛亂聲響中。“大公!”有人在門外喊,他已清醒,卻絕不能回答,倒在床上,緊捂住胸口——這痛苦是鑽心剜骨而不絕滅的,他感到他似乎為一柄槍所穿,釘在床上,汗如他的血,金光如朝陽,如燃燒的夕陽灑滿床榻——太痛了!痛得超乎他的想象,超乎他已幾乎甯靜,接納,妥善和可以面對一切的心,告訴他這遠遠不是終點——痛得他哭了起來,再也沒有任何理性能緩解,他擡起手,向着窗外,然而月亮是黯淡的,他叫道:“媽媽。”他的身體向上彎曲,手痛苦地抽搐,痙攣,彎曲,卻不敢動,因每動,那根在他胸口看不見的尖銳長槍就會刺得更深些——刺穿他曾堅信的事物,刺穿了他的心。“媽媽!”他大哭起來,無能為力,互為因果——那槍,奪走了他的一切,而他一無所有,便再無力反抗。
“大公!”人在門外叫道,因時間是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的:“有急信,說是緊要的戰況報告,需要您立刻指示——”
他的面容因劇痛扭曲,不得不含着淚水和那更深地撕裂全身的意志轉頭,而,刹那,他聽見四處而起的巨響,幾要将他徹底淹沒——一陣笑聲,飄渺,空靈而快意,從他的内部而起,他不知這笑聲從何而來,而隻知其更深更廣加深他的痛楚,而在他幾要吐血的一刻,那銀白的枝條,浮現在漆黑的窗外,像二十年前一般在風中顫抖而歡喜着,他于是知道了——啊,這是神恩的笑聲!當人世崩潰,神因此而笑;從下,傳來接連不斷的嘶吼,羽毛扇動和撞擊聲,幾可見血從中潑灑。他呻吟着,抓住床上的布料,痛苦地翻身,侍從奔走,道:“——那些動物開始厮殺了!分不開——傷人了——”
啊,是的。他聽見神恩高笑,而痛苦随意識遠去。這幻覺要停止了——如是這從來就危險的平和。最後一次掙紮,他聽門口響起了陣熟悉的聲音,來自他的老師。他起身,滿面是汗,是淚,而門開了,維格斯坦第奔進來,道:
“克倫索恩!”
他擡頭。油燈被點亮,照出門口雲集的衆大臣,他抽痛着,見老師入内,面上也是苦痛至極的淚,坐在他床邊,遞過這信件,半晌無聲。他垂頭,看向信,見上面的字浮現,而耳邊竟也是維格斯坦第壓抑的哭聲。克倫索恩恍惚一望中,看堡壘衆臣神情凝肅而險惡,維格斯坦第皺起的臉,像一瞬之間老了數歲,那字,寫着:
納希塔尼舍軍隊恐遭‘高原城’背叛,昆莉亞戰死。
他頹唐地吐出一口氣。信紙跌落,神恩電光一綻,照他面上的淚光惘然,身邊無言,仍是遙遙傳來的那曾經因食物富足而協和友好的動物之園的崩塌——都在一瞬之間,終,仍是維格斯坦第勉強擡頭,嘶啞而哽咽道:
“克倫索恩,将吠陀先叫出來罷,讓他去達彌斯提弗,守住城市。”
他搖頭。“克倫索恩?”老師道。淚水從他面上滴落,他艱難開口,道:
“我控制不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血管為青為金。
“我控制不了,維格。”他看向維格斯坦第:“沒有回應”
兩人互相望着,金眼閃爍。克倫索恩皺眉,繼而痛苦地捂住頭。
“那座宮殿!”他嘶吼道:“那座宮殿,維格——我看見了——”
他在床上翻滾,掙紮,正像其下房中的動物,在死中艱難地呼吸着。時鐘在動!克倫索恩說——黃昏向前,夜已将至!他向下看,見吠陀先,穿着那黑衣,站在他面前。他的眼是深綠色,而非金色,克倫索恩張口。
“他有意識。”他喃喃。那宮殿中,吠陀先對他微笑,然後行禮,像最後的告别。
“誰在控制那隻龍?”
安多米揚掀開門——準确來說是風掀開了門,大步入内。天太黑了,屋内人影模糊,但事當緊急,她也無心逃避,隻詢着當下那緊急的事态:“那龍忽然就解除龍身,不見了——”
她驟然語停,因屋内,實則是寂寥的,因她趕到得太快而餘人都尚在路途,隻有這唯一一個迎接她的人,轉過身,用那年輕,面如女而身如男的樣貌對她行禮。安多米揚一愣,道:
“——你是……”
這人對她微笑,綠目在黑暗中閃光。這面孔,從記憶的海中浮現,自二十餘年前來,她不禁驚愕,擡手,道:
“你是那吠陀——”
“正是。”此人打斷她——或者說,龍,打斷她,向前一步,道:“安多米揚閣下,多年不見了,然無時叙舊,實為遺憾,不過您也定然能理解。”他朝她微微點頭:“當下情況實在危急。”他開門見山,道:“不知您是否知道,昆莉亞閣下幾日前便在‘高原城’失蹤,現在生死未蔔。那處官員同‘兄弟會’聯手,伏擊了欲出城的軍隊,同時俘虜了苔德蒙靈,目前,在‘高原城’執政的是她的兄弟苔德蒙斯,不幸中的萬幸是昆莉亞決定在八月十日回程,他們這才能開始計劃,恰好和你們發動刺殺的時間吻合,這才有機會補救——”
他一連說了許多,然安多米揚雖知道他句句切中肯綮,卻不由心生那沉重疑慮,道:“多謝你的情報!但,你怎知道,你不是——”
她哽在那詞上,不為餘事——而是她從始至終,就不甚理解此狀況。
“無魂麼?”吠陀先笑笑:“确實,在下早已将魂魄獻給了白龍心之主,好能在神恩生效後仍然保持這龍身,因‘神恩’,并非斷絕,而隻是抑制龍心受人的渴望萌發,而我既不是以意志渴望,自然不受其控制,至于現在,”他略看自己的雙手,似有幾分感慨,道:
“這是米涅斯蒙王子的饋贈。”安多米揚聞言睜大眼,無言以對,而複聽他說:“是這位白龍心之主正在抑制其龍心的力量,将封存在其中的魂魄解放,我才有機會暫如此同您對話,但實為有限,安多米揚閣下,您現在就要做出決定——”
“不。”她誠知眼下境況之緊急,然仍出聲,打斷了他,擡手而語氣急促:“米涅斯蒙?他不是早死了麼?他一直活着?還是說,魂魄……”
她艱難地看着吠陀先,後者笑容寬容。“這不是個讨論信仰和辯論事實的時候,隻是請您相信,□□不過是靈魂的容器,我沒有任何理由要欺瞞您。”
她長舒一口氣,以手扶額,沉默片刻,眼中神色複雜至極:這是單純不信所至于的博弈麼?否。望她眼中,可見其跳躍的是思索,甚至,更深的是對某種見解的驚恐,天暗而湧,閃爍在她藍眼深處的難道又是黑霧麼?不。吠陀先,溫和而耐心地看着她,不提示,不揭露,不批判,亦不同情,隻是接納和靜默着,窗外海潮起落,他立于屋内,如同曾經歲月,恰如影身,顯那穿行死國之人的甯谧平和。他看海上,見其為根源的一動風起雲湧恰似狂怒,而回頭,他看見她的眼中,閃爍紅光——他悲哀卻又欣慰地微笑着,看着那眼中的身影,提刀步行于血海中,終于擡頭,揭開那被血覆盡的影,面露困惑怅然,然時間,逝如落針;她閉上眼,皺眉,搖頭,道:
“不管這是怎麼回事——如果那個米涅斯蒙真的能發動白龍心之力,為什麼其餘的龍心——黑龍心和血龍心,沒有任何動作?”安多米揚焦急道,繼而解釋:“我不是要喚醒龍心,隻是——如果能暫時,像你的情況般,喚醒血龍心或黑龍心的作用,我說不定能填補上兵力的短缺——”
她說着,忽而又無言,自搖頭,吠陀先也同意這轉折,道:“如今解放龍心之力對你們而言沒有好處,曾飲過龍心的人數,‘聯盟’方面更多,且多為黑龍血,此血對男性增益遠強過女性但,倘事關血龍心,此事确實需要你的決斷,安多米揚閣下。”
他望她,而她忽潰散了眼瞳的精密。狂風在屋外呼嘯,人群正奔向議會廳,她搖頭,道:
“……你到底是誰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