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鳴傳來,羊群的鳴聲頓高,而地上聲音也頓。她面中的淤積憤怒,在見那深藍的影如光電般破開草海時,似被風刮過而緩慢洗去這一劫的痕迹,嶄新如鏡。
——若說一無所知……
她想。那騎手雖隔幾牧群掠行過其後交談的衆女子,卻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天氣有些熱,她因此散開長衣,如一道有相之風般穿行而過‘海燕之野’,向達彌斯提弗去了。她自錯愕,而,不免有些豔羨地望着,以她特有的,天真,坦率而尤為兇猛的方式嘀咕:有些人一無所知,看上去可是潇灑,而,奇瑞亞所率領的衆‘鬣犬’,在她之下,亦别目,幽深望着。她因此知道,無論怎樣,對于她們所有人來說,這個宛無面,唯有閃電為身的騎手,都是特别的。
安伯萊麗雅電馳而過。
“勞駕,”她在黑暗中醒來,口幹舌燥,又感渾身酸痛,故對試探對身側道:“修女姐妹,能請您為我拿杯水麼?”
沒有回應。窗外,在天閃耀的星光僅點綴天上,其下的曠天,連同這教堂以外的懸崖斷壁俱是徹底的黑暗。當她勉強轉頭,見先前替她換上紗布的修女已不見,道是夜深,衆神教姐妹也已入睡,稍靜确認身體狀況後便扶床起身。然一動,側腹撕裂痛猶重,此時才苦笑感所謂‘身體高大’的不便,其每動出力也省的,更增不便。她取床邊的所剩的木棍,支撐身體,先挪至桌邊點亮油燈,緩和片刻,再以右手撐拐杖,左手持油燈,向外去,一開門,便見外漆黑回廊相望,苦于入内時意識模糊,認不清路,隻能勉強摸索,其間更是口渴難耐,更勝平常。她思索其中原因,不免懷疑是因最末和阿岚科決鬥時所中劍傷之上有毒性,但也奇異有醫師處理,若察覺有毒性,怎會不留一二清水于她呢?思來想去,暫無斷定,更忌憚‘聯盟’背後兄弟會的勢力。如憑此曾浴血之軀體,過往兩年馳騁戰場,已證其劍鋒利更勝以往,若非同阿岚科這般的舊日龍子,常人,便是最精通武藝的壯年男子,五數以下難近她一劍之内,也唯有曾出于龍身的劇毒,過往僅在龍血走私協會中得見的白龍心之毒可對她造成如此影響,她不懷疑‘聯盟’如今必識不會吝啬兄弟會的一二相助,卻更因此,在黑暗中越行,越因隐痛從戰鬥方止的恍惚和不明中清醒,于這幽暗的燈火下心生那一二淺淡疑慮:
……但倘如此,這近半年來的圍繞‘高原城’的決戰,也太容易了些。
先前一年半,兩軍遍鬥于納希塔尼舍各處,似戰旗之博弈,争搶蔓河流域的各主要城市的支持,僵持許久,各有輸赢,此中經曆,雖頗有艱苦,但符合她對這場戰役的預料,甚有幾處,顯出遠超預期的艱難:其可預料的艱苦,如後勤不似‘聯盟’方有勞茲玟商路的支持,主要依賴納希塔尼舍本地生産因而頗需防範針對糧草的手段之事,程度與她想象中無二,隻在保護農田,護送辎重方面甚下苦工,雖添些力氣,同樣,也更得糧産地民衆歡迎,适得其反。但,另一方面,在軍隊士氣和數量方面的差距,卻遠超她想象。其中也包括‘聯盟’方拉攏納希塔尼舍本土城市的力度,其姿态與舊王室不同,可稱兩方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方針,使得沿蔓河東南-西北一線分割為分屬兩極的戰線陣營,唯遙在河之源的首府,‘高原城’,始終不曾加入任一方,據天險而靜待厮殺分曉之時,對勝利者敞開城門。‘聯盟’占據的自然便是通過與西部唯一相連的陸橋——其廣大實則可說是一山谷——為輻射性的西北部,與西部文明傳統較近,在早些年間已廣受‘聯盟’文化影響滲透,自為其上下行方便,而舊王室方的軍隊,因從海岸攀山登陸,陣地便在東南,其城市規模遠小于西北部,文化類似阿奈爾雷什文深處山區,部分地區仍以村落為主要結構,優勢是土地肥沃,民風淳樸,且地形複雜,适合迂回。兩地的地理和文化條件,也可說是正“中”兩方下懷:‘聯盟’旗幟鮮明,拉攏貴族,主要大地主和商會成員,據傳統,予更多經濟利益和通商便利,本受西北部與西部往來密切的大城市歡迎,而舊王室一方,延續從約十五年前便有意向,十年前開始正式實行的溫和移民政策,鼓勵轄下居民在獲許當地民衆肯首的條件下在東南部未開墾的土地上建立新聚集地,此墾荒運動的結果是主以阿奈爾雷什文較貧困民衆和納希塔尼舍東南部民衆以前者獲得新土地和優越農牧條件,後者獲得新的商業刺激和随之而來的教育,上升機制為交換的友好同盟。應當說,在戰争的準備階段和開始初期,她确實預料了‘聯盟’的動員政策将是暴利性而迅速,鮮明基于利益的,而己方的同盟,相反盡管在收益上欠其‘耀目’,卻長遠來看會是基于人地關系,血緣紐帶和信仰力量的穩定同盟,甚至出戰前,軍部便在戰略會議上認同此役約莫非速勝之功,将主要任務定為守住東南部基地,有次預期,她仍為行軍中種種驚訝:
一驚訝于‘聯盟’的宣傳效果。‘聯盟’論功行賞的幅度之大,對所屬民衆煽動性之強力,使她在戰場上屢見驚訝。對于像她這樣的職業武人,戰鬥約是有信念支持,無論臨于逆境或順境,心态固是堅忍,但對普通士兵,一般民衆而已,戰鬥恐便是憑熱血沖鋒,聽指揮行事,心态受占據影響極大,近年天時不利,西部各處皆有天災損害,商業不佳,加之代理戰争之破壞,民生頗有頹唐,二十至三十歲的青年男子在各處面臨生機和就業的困難,将從軍當作登天的豪賭,那種死生不顧,輕生蠻霸的殘忍狂氣對上溫順本分的農人,後者被其氣勢,殘忍吓破膽的例子數不勝數,盡管昆莉亞多次動員各軍部莫被各極端的屠村慘案和焦土行動動搖士氣,此不過是卑劣的威脅手段,開戰不足一年,‘聯盟’的政策已對河東南以降的軍心影響顯著,不少臨河城鎮投降倒戈,使她更生那第二詫異:
詫異于原來将戰鬥之信念和生活之利益,溫和地結合,甚至對使軍民穩固來說,還不夠。她在接下敗仗的現狀之餘,不得不認識到,她們企圖激發移民保護家園的決心,實在是不夠的。本質上來說,她錯愕地辨明了,‘保家衛國’政策的困難,在于近五十年來統一蘭德克黛因普遍文化的分崩離析。何為家——在一個女人和男人的權力和本質都不明确,甚至在教義中互相敵對的地方,何為國——當整個世界,從上到下都在鬥争的撕裂中時?這種情形,讓‘聯盟’用大塊血肉煽動那些餓極了的犬狼的行動尤其成功。見狀,她同三位副将——澤蓮,苔德蒙靈和安伊南,不得不在請示總司令的情況下,也進行了相應的反擊:無差别攻擊西北部的商道,徹底截斷和毀壞其正常商業生活。
無疑,這方針不僅有違她自己的信念,也會被後續戰争帶來極大風險。西部面臨‘聯盟’的報複,而東部則會将目前尚勉強被維持在專業軍隊間的戰争平民化,白熱化。但基于四人中有三人都是納希塔尼舍近西北部出生的原生居民,對地形熟悉,尤擅偷襲,而己方損失亟需挽回,和恐怕一些她無法領會的理由,軍部最終授意了行動,也将這積攢了數十年的有生軍力拉到了生死一念的局面——一旦跨河作戰開始,原先的持久戰計劃便隻能被放棄,取而代之的是可以想見的迅速消耗和在一年之内的連續作戰,大決戰,為不浪費封鎖的結果,以及對西北部造成盡量大的損失。
“……事已至此,我們已無法控制軍心了,昆莉亞閣下。”澤蓮來通知她軍部關于劫掠城市的政策。她打開信件看,見其中說的是:
允許劫掠,但不允許以家庭為單位的屠殺。不允許□□婦女,殘殺幼兒。
她長歎一口氣,又看關于‘報複’的内容,其回複是:
——不必擔心,我們自有強将。
她聽說了西部領地遭到的報複,但也聽說了對此報複,以僅剩兵力進行的奇迹般的強力反擊,以支持她們拿下納希塔尼舍這無邊沃野——事已至此,她再無回轉餘地,且,雖總司令不曾提及,她也能想象,那凝聚了達彌斯提弗民兵的‘強将’,是誰。倏忽,她目前浮現兩年前那掀動似海的血旗,雙目一痛,再不繼續。
是日出征。
昆莉亞勉強支撐到了這教會中一類似廚房的地方,那原先已所剩無幾的油燈似便要熄滅,唯餘微弱光彩。她放下這燈台,但仍就着在戰場上的習慣,不曾放下手中那木棍,尋來茶壺,為自己倒了水,大口悶下,就着那似灼若痛的燥渴被緩解,她終感頭痛略去,靠在水槽邊,朝星空明晰的天空望,頭腦不由終從先前緊張中舒緩,面上疲倦而複雜。遠處,隔一處斷崖,隐約可見‘高原城’的邊緣,其近在咫尺,夜晚寂靜,似都在提醒她,她的任務确實已結束——一年的進攻階段完成,近半年跨越千裡的決戰也了結——但為何——難道是因為這毒麼?——她仍覺得難放下心。
她抿着那杯中的水,遠望那座她過去隻曾憑龍身行至的城,緩慢地,不得不承認,許是她确實在戰鬥中感到了些異常。
第三個驚訝是,那以破壞商道和驿站為核心的反擊開始後,接連一年,原先她以為己方會處劣勢的主攻戰竟格外順利。遊擊戰略在四個總隊之間,有賴于良好的配合和對地形的熟悉,在初期屢戰屢勝,甚在兵力不占優勢的正面戰中,苔德蒙靈于時開放了存儲已久,原先是為‘鬣犬’準備的精良兵器,下發給精英士兵,使在戰線深入内陸的兩場主要戰役也和‘聯盟’基本持平,之後,随她至今在意的‘聯盟’忽将軍隊主帥,經驗最豐富,戰略也最冷血攻于人性的戈斯滿克調離了納希塔尼舍,戰況可謂一路順暢,尤以在東南根據地的一次誘敵深入最為成功,被輔以大量精弩軍民和騎兵前後夾擊從上封鎖,‘聯盟’部隊損失兩千人,被俘近一千二百,獲裝甲馬匹不計其數,‘聯盟’出賠償金贖回俘虜,又得大筆經費——之後,便是‘高原城’決戰。
時既至此,便連在往前十年内不親睐苔德蒙靈的‘高原城’内部議會都已改變意見。經首府調停,雙方在為夏忙停戰一月後,此番會戰,便是直接在‘高原城’下,蔓河開闊大源處的正面交軍。
——奇怪。
傷口又痛,她扶住腰部,幾可确定那劍上确實有毒,也産生了幾分擔憂:若是如此,教會的醫師可能就确實幫不了她了。在山下時,她聽聞‘高原城’前的關隘處有座人迹罕至但曆史悠久的朝聖教堂,相傳曾為女神教初代大牧首所居,便想着來拜見一眼,登山後将營地紮在其旁,和司铎約定,若戰勝則來此拜神還恩,隻是不想會中毒劍,性質還如此奇怪,倒似不烈,隻是讓人煩惱。她想,又甚感奇怪,回想起和阿岚科的戰鬥。那龍子,雖指揮能力不如戈斯滿克,卻在衆龍子中是以戰鬥技巧聞名的好手,要殺要俘,都不容易,她下決心要殺他,而不要可能的贖金,主是因為他心思太殘忍,她深感要一次了斷,不可再放任他蹂躏城鎮,其過程驚險,她多處負傷,尤是以最後一擊,她斬首阿岚科而他斜切她的腰腹這處最重——也正是這處讓她古怪。
若沒有這一擊,她不可能捉住這破綻,殺死阿岚科,但奇怪,她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他最後一擊時的面上,有種猶豫而決絕的猙獰。而,稍後,她遇見苔德蒙斯,他面上又是詭異的平靜。
……莫非是詐降?
她思索,但委實沒有想象出很好的原因,隻感劍上的毒恐怕确實厲害,她應盡快找個醫生檢查,也似不再留待,而出去檢查番軍營情況。她想罷,即刻放下水杯,收拾桌面,再撐着木棍,往外走,卻聽地上,那棍敲出四下,一下重,兩下虛,第四下,聲音卻虛了。她正驚愕,低頭,卻看身旁地闆上,赫然揭開了一處小縫。她稍用力,用木棍将地磚推開,則看地下幽暗有階梯,隐約,一股熟悉而遙遠的氣味,隐約從深處散開。
……龍香撲面而來。她面露惘然。
“……至此,戰役雖得勝利,籠罩蘭德克黛音的陰雲,及困擾民衆的根本糾紛,仍未得到解決。作為王室最高領導人 ,我再次誠摯對所有參與民衆表示感謝,也對諸位在戰争時節的損失深為同情。時在禮拜之時,但我深感此事,由人不由天——唯願諸位,諸位之後代,全境之人民,心懷善念,滿足而勞作,生活而幸福,”
她聽她說道,使她略擡起眼,挑眉:
“願天下諸人之心,無糾紛,暴力之怒,無悲苦,委屈之怨恨,亦無不明,盲信之癡。”
言罷,王女擡頭,以那澄澈,明淨的雙目,懇切地望向衆人——好像她所言極平常而樸實,使塔提亞不由笑了。聽聽她在說什麼!她雖對曆史一無所知,但也很肯定 ,古往今來,從來沒有一個領袖,一個國王或者什麼别的,會在大集會上,跳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盛世表彰或者仇恨渲染,說,她希望改變民衆的心……
不過她總是這樣的。下邊的民衆也昏昏欲睡——時至今日,連反駁,恥笑的人都少了。日子艱難,人也少力氣。她插着手在教會大堂中站着,聽前面,奇瑞亞和幾個士兵低語:
“昆莉亞赢得不全面,不僅如此,她反而很清楚地知道了我們目前的情況之危險,實力之薄弱,要不了多久了,”她們的頭兒,低聲道:“所有人,都會翹首以盼,恭迎我們的王回歸……”
門打開了。塔提亞原先正在聽她說話,神思不定,忽而像被一陣音樂,擲回了自己的身體中:這音樂是人群有節奏的贊歎,靜默和細簌聲,像是那起伏的高音和攀爬的群響,在斷續中起伏。人群推搡,使她也向前一步,聽着門前的聲音,敬仰,而浮誇,卻終究很合稱般呼道:
“安伯萊麗雅殿下到——”
她踮起腳。人從先前那無用,無謂的灰塵般的說教中醒來,見一灰藍色的影子,随着本面仍随戶外陽光燃燒的天藍,大步入内。此人入内,幾所有人都開始推搡,為一睹其容,又屏息凝神,似非常尊敬,甚害怕自己的呼吸驚擾到她了。
她被人推着,撞到奇瑞亞,聽見她輕輕的,像望戲般的神色。步道盡頭,那抹白色的影垂頭,望着來人登上。她稍轉頭,就能看見厄德裡俄斯神情中的憂愁,無聲無息地,在目原是最清晰地地方,朦胧地注視着。
安伯萊麗雅走向她。
木棍撲了個空。她原先牢牢踩在地面上的腳落了兩步,繼而整具身體都失了平衡,好容易向下兩步維持重心,忽而腰上劇痛,吃驚不已,這時,上方石闆關閉的聲音更令她吃驚,黑暗驟降而走道狹窄,她幾次嘗試無果,最終還是隻能護住關鍵器官,生生翻滾下去,天旋地轉。
……這是哪兒?
昆莉亞心想,感自己似暈了會,又不可确定 ,恍然從手臂間擡頭,隻見面前燃的,不是别物,而是一束藍金幽火。她騰然坐起,心中甚驚,因知此火是明石天火系都不常見,真正可稱為‘不滅古火’的‘三不’焰,不滅,不倒,不熄。她似跌進了密道裡?如何上去?疑問龐然,而當她擡頭更高,此類疑惑卻更瞬間消失,唯餘愕然。
嘴唇張合數次,眼望這古火後,一座小禮拜堂前的畫像,她難以置信,踉跄起身,向着盡頭的祭台去。
祭台上擺着一束幹花,中間的聖水盆環繞以花飾,便是對此陌生,昆莉亞也能認出,這是婚儀的祭壇。她擡起手,伸縮數次,終喃喃:
“……洛蘭?”
祭壇後,應是懸挂聖像中,相反擺放的是一張肖像畫。這畫像的風格古老,故是其中人物與真人不類,但因其特征實在太顯著,不由使她生此疑惑。她看見畫上是兩個穿着古典禮服的人,一女一男,女人穿着白色,男人穿着黑色,俱是黑發,綠眼顯著,畫像背後,也是纏繞的花束,隻比現代的畫像不同,象征物非其餘,而是兩顆心,被刺纏繞在一處。
像是婚典畫像。她站在那處,久久不動,心中回蕩那疑惑。
她們是誰?為何将畫像擺在這裡?
而,關鍵是……為何這兩個人的男人,如此像拉斯提庫斯,而,那女人……不,該說她像誰呢?
她當然應覺得她像厄德裡俄斯。洛蘭的母親,‘迦林’女王厄德裡俄斯。她們的面部特征也類似,但,不知怎麼……
(她覺得這倒更像是維斯塔利亞。)
她站在那畫像面前,許久,古火在她背後燃燒,回頭,地道遠處,傳來呼嘯的風聲。背後,黑影襲來,像那畫中的人物,仍如此站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