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讀了,将臉埋在手中,無聲地哭起來。緩慢地他意識到這其中的原因——塔提亞一定是在做排查性病的檢查時,被發現了什麼問題。但這有什麼糊弄不過去的呢?但她——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就是不會繞彎。
他意識到他在為她難過。這是真的,多過他對自己的一點自憐自哀——他在因這些空洞的身體發出不可抑制的共鳴。
他們本沒有任何生殖效用,卻有了性别的身體。他能知道多少呢?這可能隻是一片被投入共同火堆中落葉的一廂情願。但他仍感到極為悲傷,夕陽下,影被拉得極長,他想起那支軍隊,像在讀一本全是紅字的破滅之書。
“——您肯定會需要一柄劍。”
她擡起頭。走在她面前的這個的這個初老女性領她在葳蒽宅邸深處穿行,不曾回頭,但同她說話:
“你們可以再留一晚再離開的,不急着又這樣匆匆趕路。”
她回頭望了一眼,低聲答:“但這麼大的軍隊,大概要吃很大一頓早飯罷?”
領路人聞言一愣,繼而輕笑,道:“聽說您在孛林的時候常幫農民牧人做活,反而不怎麼親近軍事政治,看來是真的了。”
幽暗中她轉頭對她笑笑,面上皺紋顯著:“放心。葳蒽現在雖窮,一天還是養得起的。況且稍時還要仰賴你們護送我姐姐,自然不能吝啬——進來罷。”
這女人——聖蒂萊特,為安伯萊麗雅打開面前的門,而又點燃手中的燭台。迎面而來則是股存儲室所有的草香味,同她放信的方式有些相似,光照其上,顯示的則是琳琅擺放,長短寬窄,鋒刃樣式各所不一的刀劍。
“按照傳統,家族次子往往從軍,但我們姐弟三人,因目睹繼位者戰争,終究陰差陽錯未有一人入伍,這武器庫亦是迄今未動。您學過劍吧罷?”
她不等她回答,便微微一笑,道:“無論如何。我聽羅什雲溫說了您昨晚的表現。學過也好,不曾學也罷,以您的身手,是不會辜負此處刀劍的。”
她沉默良久,下意識又去看自己的手,自是無能視物。她又欲說:“我母親不會喜歡這樣。”忽而想起先前種種呢喃,又将這話咽下去了。
“——那是什麼?”
因此她一擡眼,沒有直接選劍,而指向遠處一物台。聖蒂萊特擡頭,見那是一高大的黑石平台,上有一石制插銷,似原先由物,但現已不見蹤影。她見到,目光不由微變,繼在她身後這年輕女人的臉和其上跳躍幾回,神色複雜,後終平靜,開口解釋道:
“那是過去一把劍的劍托。”她深深望着她的面孔和那雙眼,清晰道:“如您所見,這是把很大的劍,名叫‘慈悲’。您聽過嗎?”
她頓了頓。
“聽過。”她回答:“我聽說它屬于拉斯提庫斯國王,我母親的父親。”
聖蒂萊特仍注視着她的臉;她沒有動作,既不覺得不痛快,也不覺得拘謹——現在,她既然已知道,她長得和這個她從未見過的人相似,那麼許多人的心理對她來說反而變得簡單清晰,不那麼勞累了。
“但曾經屬于這。過去,你——不,拉斯提庫斯陛下,”她聽她迅速改口了(“你父親。”當然):“曾在繼承者戰争之中,僥幸逃離了他的敵人,卡涅琳恩公主的囚禁,從南部,一路逃至葳蒽,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來到葳蒽,從已無人的宅邸中取出這柄劍,開始了繼承者戰争的反擊。”
聖蒂萊特笑笑:“他的腕力真的很驚人,在化龍之前,我不覺得還有任何其餘人能像他那樣揮動這柄劍。”
她聽着,然後回答:“我的腕力很普通,那看來這柄劍同我無緣了。”
聖蒂萊特看她,不眨眼。
“我看過他揮動這柄劍。”她忽跟她說,語氣有些遙遠了。她在黑暗中向南方走了幾步:“遠遠地看。那是‘燃湖之戰’前,他用這把劍,砍下了已幾乎化龍的卡涅琳恩公主的頭。就是這麼一把劍而已,那聲響,現在我還能記起來,血雨澆下,人幾乎忘了呼吸。”
她回頭看她:“您熟悉這段曆史嗎?”
她搖頭。說話者面露理解:“當然。即便在十幾年前,拉斯提庫斯還在位的時候,他也不喜歡人去探究這些事。”
聖蒂萊特頓了頓:“——但我沒有特意去探究。喜歡探究這種事的,是我姐姐,不是我。我知道一二,隻是因為我是葳蒽人。”
漫長,并顯著,從背後也透出其中糾葛和痛苦,她望着南方,舉着那火色的燭台。她站在她身後,被這燭火吸引了,久看着,聽她回憶道:
“我母親,大姨,以及阿帕多蒙的父親,都死在了南大都。我們三個孩子,和軍隊一起,回到了葳蒽。葳蒽離孛林很近,曆史上從來就屬于中部,但孛林——她其實從來沒有接受其餘任何城市的臣服,也不給予她們特别的地位。那是臨近秋天的時候,将我們送回了葳蒽,拉斯提庫斯便帶着軍隊,在我們這座蕭索小城的注視下,前往孛林。那就是龍心出現前的最後一個夏天。孛林就在葳蒽的眼前,我們能看見‘燃湖’的火,能看見城市上方的黑雲。但葳蒽不是孛林——在孛林,命運發生,而人們說,在葳蒽,”她回頭看她:“——命運轉變。”
因此這叙述在她尚未得以應答時就結束了。她回過神,見聖蒂萊特對她伸出的,邀請的手。
“我對鍛劍有些心得。”她聽她說:“若殿下不介意,我可為您挑選一二。”
我——
她想起母親——準确來說,她想起的是母親的話。她有太久沒見到母親了。她仍能回憶起母親的氣味,母親的體溫膚重,母親的聲音,但這些要素懸浮而被揉煉成一團無形常體——至于她記得幾乎所有細節,但難以記起完整的母親,如此是感官整合的功敗垂成。
唔——對她來說,感受是多難的一件事。她試圖去回憶。
過你自己的生活罷——幫助母親——别變得像父親一樣——起碼要能活下去。
她權衡着。也許有柄劍仍是必要的?
(你的路已經被選擇好了。)
她思索這句話。不像父親——但和父親的路,相似。
“您平時更喜歡哪個流派的劍法?”她正想時,聖蒂萊特已開口問她。她搖頭:“我從來沒正式學習過,因此不知道有什麼流派。”聖蒂萊特微笑:“無妨,正式的流派隻是名字,本質無非是些動作趨勢罷了——譬如說,殿下,‘破’,‘穿’,‘刺’,‘斬’,您更傾向于哪一個?您揮劍的時候,是用步法更多,還是手法更多,抑或二者的配合,才是您的核心?”
她聽後思索許久,沉默無言。要求她答這問題恐是太艱難了,她從未揮過許多次劍,而又尤其不傾向于記憶自己機體上發生的事,因此這個問題,倘若她必須工整回答,那契機隻能在夢中。她忽而就沉入更深的專注中去了;聖蒂萊特等着,看着這張臉,舉着燭火——命運的轉變,是嗎?她的神色變動,葳蒽在夜中——安伯萊麗雅沒有動,隻是抿住了唇。
她嘗到沙的味道。粗砺堅硬,但還不止如此。她擡起頭,見她又置身于那夢中的沙丘上——那男人,那沒有□□,因此不是女人的人形,揮舞着劍。不,現在,她站在風沙中,人有雙眼刺痛而未動分毫,就看見了——他揮的不是劍,而是旗。但漫天的塵沙都旋出那旗的軌迹,它真正的姿态在空中,風中和這粗糙卻濕潤的沙中,她擡起手,看見掌心中的紅色。這沙中沾滿了血。
破。
橫風倒下,迎面而來,她看那男人收旗,雙目緊閉,藍袍浮起。她看向自己的身體,那飄散的顆粒在空中彌散,預示她已斷為兩處的狀況。
滅。
她擡起頭,那旗幟——正對着她。她看見那男人的眼,藍色,燃燒的眼,帶着一種沖撞性的力量而來。她看見自己的手——她看見自己的腿,自己的腹部,在破碎,像水散開。
男人揮起旗。
斬。
像藍色的高浪旗幟橫掃空中。她,已掉落在地上,隻是一塊頭顱,看着頂上的天空。她看見血沙後的山脈,對着那道天藍的,水色的光,然後,她的眼前徹底昏黑了。山,如鲸,發出延遲,延長的轟鳴,向她跌落,像在海中沉沒,同她一般,攔腰而斷。
“殿下?”聖蒂萊特有些擔心了,向她走來。她握着拳,渾身顫抖,發出低沉的耐受痛聲。
她無法動彈。她看不見那男人了。在哪兒?她機械,冰冷無感地尋找着,比那到來快了一步。
在她眼前。她不眨眼,看着那從天而降的鋒——不大,不小,剛好——能使她破滅,恰如其分,藍火綻開。
“——唔!”她呻吟,猛地後退,揮開身邊的人,捂住眼,聲音響徹頭腦,使她渾身用力。
殺!
“殿下?”聖蒂萊特更擔憂。是時她擡起頭,驟令她無言而踉跄後退的是那在黑暗中泛光的藍眸——那最後一寸綠色也被吞沒了,映照着她忽兇惡,空洞的神情。聖蒂萊特幾想離開,發乎本能。
“破和斬。”她低啞道。
“……什麼?”聖蒂萊特說。
“‘破’,和‘斬’。”安伯萊麗雅搖頭,将眼低了下去,捂着腹部:“我的流派,應該是‘破’和‘斬’,請您為我挑一柄劍罷。”
她看了她一會,然後點頭。“啊,好的。”她像是有些茫然,但還是很快地離開,遠離她,不敢将後背對着這年輕人。但安伯萊麗雅自顧不暇,她的頭腦茫然而空白,隻有一種劇烈的痛苦,深刻而又無意義,無感觸地,殘留在她腰部,好像有血在噴湧,但手上幹燥。她的手無意識地抽搐,像握着什麼東西。她将它擡起來,看着那其中的無形之劍。她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但卻好像明白了什麼。
聖蒂萊特取出一柄長劍,向她走來。她看着,卻想着——那空中的劍。
一柄好劍——可能做到破和斬。她朦胧想——但對于一柄劍來說最重要的事,也許不是鋼石能做到的。
她閉上眼,看見她眼球中的天空。
它藏在天空中……
她大約在七點左右就醒了,又看向門。她不想打賭昆莉亞是否還在那,因為她極大概率還在那。她不想動,也不大能動,但凡她的腿沒傷得這麼厲害,她可從窗戶出去,兩人不打照面。但她的腿——傷得厲害,很厲害,由一次次覺得興許沒什麼大不了的念頭積攢而來,至于現在她确實再也沒法從五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了——如果她之後還想走路的話。
星夜發出歎息。
“醒了?”她在外頭說,有點疲倦:“吃點飯吧。别怨我,我給你送進來。”
“你别——”
她還來不及反駁,門就開了。她又轉過頭,不看這影子朝她來。熱菜的香味飄到她鼻内,叫她肚子發出聲嘀咕。她沒動作。
來人坐到她床邊。她‘啧’了一聲,嘟哝道:“——起開。”
她沒動。過了一會,她聽見一聲水珠破碎聲,若是下雨了。
“——你哭什麼呀——你——”
她轉過聲,氣得說不出話,然後看了她的臉,又驚得說不出話。她對面的人也将臉轉過去了,用手捂住,皺着眉,淚水在虎口積成潭。
“——吃飯吧。”
她隻是氣若遊絲地叮囑了她一句,然後霍然站起身,轉身便走了。她當然沒阻止她,隻是看着,門關上,黑暗将她吞沒。她靜了一會,然後面無表情地,擡起碗,開始吃飯。
味道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