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眼。地面衆花開放,背後火鬃奔雲,天白,天茫茫,地黑,水無疆。那花兒,從土中伸出手,碰她在雨中顫抖的煙。目視此景,她心中頓生美意,雖極寒極為冷。
這是個世界,因此它是美的。
——這是個世界。
那聲音回響,在她耳邊,似她二物不可分離,需同仇敵忾,當能目視何方。
——是的,這是個世界……
——你就要踐踏的世界。
她身體微動。“殿下?”羅什雲溫道。她沒有回答。他身旁的男人看着。她的眼蒙着一層灰網。
她看面前之景,許久無言。她從前不曾和這聲音對話,從前也不想,如今是第一回。
——但為什麼?
她喃喃。那聲音笑她。言為人之劍,去問因果,乃人所為。
但也怨不了你,汝如何受縛于這人身内,神王?
她看着這世界。它蒼茫寂靜的水道成地,藍水環綠的遼闊陰影。她對它并無奇感,不親近,不遠離,不憎恨,不喜愛。甚至,她望着它,感到一種平靜,如其如此存在,已甚美甚善,使她身凝如石。她不感她和這世界雙方應交集。她可消散,像灰塵于雨中,她不在乎。這世界可存在,她無需以眼感受。
花開放着,聲音對她笑。她張口:
——為什麼我要踐踏?
踐踏……踐踏……踐踏……
回聲廣闊,從原野上來。那聲音不回答,唯笑:
——這世界?
世界沸騰了。說話人約莫不該提起此事,羅什雲溫大歎。“看着安伯萊麗雅殿下。”她吩咐身邊的小士兵。那士兵去扶她,但心中有些遺憾。
“她小時候的病對她來說應還是有些影響的……”此聲不知出或不出,念或不念,隻确切存在:“她實際上不如看上去那樣好,總是念着,母親——似沒什麼主見。”
“約還是嫌我們這類人身份低下,不曾回話罷。”那男子想 。他略偏頭,看這少年,見她露出的慘白的鼻尖,冰冷,空洞的眼。
他一愣。這不是個聰慧人,明目人的眼。倒像個癡兒之眼。也是,這孩子,她曾經……
“聽說是來搶那個家族以前瘋了的長女的。葳蒽爵家不幸,掌握了太多‘真史’的秘密,每個派系都想來取了她們的頭腦,也要了她們的命。現在,不知是不是去達彌斯提弗了。”
人道:“如何是方法?怎地能太平?這樣的日子太不安全,如果不能我們齊齊将那事物放棄,不如——”
——這世界。
她忽被擲回這肉身囚籠之内,人聲沸騰,千聲濃縮為一念濁血,滴落她的心海中。那花在雨中凋落,最末提示:完整的——世界。這聲音像蠟燭熄滅。
“——噫!”
那小士兵已握住她的手,卻是驚叫。
她赫然垂目,因感那濁血擴散,此時屋宇搖晃,燭焰俱熄一瞬,雨仍如先前瓢潑,三刻衆生無言,彼此凝望,唯那士兵肝膽震顫的碎聲飄散。
她看見了她的眼睛。三刻已過——而後雷霆驟降。
“天啊!”滿屋人身皆落,蓋為本能自保,感屋宇震動,而尤是臨窗之人,見那藍電如柱似網,轟于地面之上,抓頭撓耳不不敢置信。那小士兵尖叫垂頭,似避天雷,衆皆瑟縮,屋内驟暗。
雲光流淌在這臨窗,屋中,人群所封的長身中。她原先已出衆,此時衆人低身,更唯餘她一人站而筆直。士兵戰栗,順上看她面上滴落的汗水和眼窩,人回首搖頭,見那藻發中,如電藍光亮起。
她一動不動。
天。人喃喃。似指稱何物。
那藍電過後,雨便小了,空中透着一陣清明的氣,人群走出驿站屋,俱比先前沉默,無人再同她搭話,而她正好,感幾分勞累,恍惚,不與人言語。言語,對她來說先前就是很勞苦的,現下她恰好可享受寂靜。她沉浸在凝固的流動中,直到夜黑夜深,葳蒽已在面前。
羅什雲溫使衆人入城郊歇息。她跟随,遠目而望。便是她也知這城市蕭索。羅什雲溫向她示意歉疚:“請您将就。”她搖頭,回首,最末望那原野。‘無夢野’已盡了,已是夜半三時,今夜好眠。當她同幾士兵并行躺下,可感她們身中幾分僵硬。她本人亦不很習慣,卻忽而想起了母親。依稀在過去,她似也這樣和她并排躺卧,隻是那時幼小的身體,似已陌生。她等着,直到周圍呼聲紛纭,仍未入睡,而擡手,将這身體的末端端詳。來雨時的恍惚,似仍遺留些痛楚在身中,呈那疑慮的形式,她仰望這破舊客棧的頂,不由思索:
原來她過去,确實是很不了解人的。
這連日被人觀賞,她幾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她幾忘記了着身體是她運動的容器,而深感它與她分離——她能輕易感到她父親的容貌,對蘭德克黛因而言是多麼莊嚴出衆,至于人,竟見她的樣貌,便知了她内裡的。她們通過外相和舉止來判斷的傾向是超乎她想象的,至于為逃避她們的捕捉,她甚至不得不從這身中脫離。
她感困惑,不由自主便去想母親,這時,門前卻忽起了一陣細簌聲。軍官熟睡不查,她擡頭,卻見那門縫外,赫然是一雙赤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