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們了。”米涅斯蒙聲音低沉，不若往常淡然，似有壓抑：“從前以後，這般名為‘生命’的悲劇，再也不會誕生了。沒有人會承受你母親遭遇的——”

悲傷。

（喀朗。）

（喀朗大神。）

（喀朗大神，救救我們。）

（喀朗。）

（喀朗！）

母親？

睜開眼。他沒有眼睛。但他要睜開。他要睜開。母親。母親是什麼呢？

（你在哪裡躲我？）

死亡。他要死了——他從未感到此事是如此接近。甚至不是痛，不是痛要殺他——是——

“——再也沒有悲傷了。”米涅斯蒙喃喃道。他沒有低頭。

但他低了頭。他想知道什麼是母親——他想知道是什麼殺了他。那吼聲，是什麼呢？這麼龐大，這麼凄涼——這麼痛苦？誰在說話？誰在哭泣？

母親——如果沒有母親，我就不會誕生——

我就不會知道這樣的——悲傷了——

“對不起。”她呢喃道，擡起手，對着他。

不要說話了，女神，撐住。維格痛哭道：大人馬上就回來了。請您一定要撐住——

“對不起。”她喃喃道，看着他。看着他背後：“對不起，丢下你一個人……”

迦林。

他聽見有人說話。他看見他在夜間哭泣，那止不住的淚水，融化了他的身軀。好孤單啊。他在湖中行走，對草葦歌唱自己的心緒——好恨啊，連染滿了血的刀都無法将這破碎的心平息。他看過他的血染黑了湖的痕迹。再高大的身體又有什麼用呢？殺死的人會讓過去的錯誤改變嗎？再漫長的祈禱又能是實現什麼呢——兩千年來，這些殺死了你的心，又有一寸改變嗎？啊，原來是這樣——他看過，他好奇過，為什麼父親哭泣——原來是——

“——拉斯提庫斯。”

她說。手落了下去。他躺在這灰色的血肉中，看到她的身體——她平靜了的，沒有生氣的面容——她的腹部——

（“來吧，我的孩子。”）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

“克倫索恩!”塔提亞一邊抵擋進攻，一邊咆哮道。

（誰給了他

第二次生命？）

——歡迎來到蘭德克黛因。

“——媽媽！”

他咆哮道。宮殿撕裂，被它的主人喚醒，隻是那時誰也不知道——是它真真正正的主人掌握了它。不，他感到的是憤怒——有生以來，在更前，更後，無光的神秘和未知中，毫無疑問，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這情感。憤怒和悲傷沖洩而下使他從迷宮中走出，不是為了回歸，而是為了一種本能性的複仇。

“克倫索恩！”塔提亞喜出望外，不曾希望這一次會奏效，卻看他猛然起身，咳嗽不止。她揮劍打開一個進攻者落到他身邊将他扶起，卻看他劇烈喘息。

“召龍，克倫索恩！快點讓那龍出來！”

她對他道，顧不上關切；他嘴唇翕動。

你說什麼？

她去聽。

“……媽媽。”克倫索恩道，塔提亞猝不及防，看他忽撲到地上，爆發一股蠻勁——一股荒唐的孩子氣，錘地。她驚愕了，隻能回身戰鬥。“快！”她吼道。

“——媽媽！”他慘叫道，像孩童。他錘着地，爆發那讓她震撼的痛苦。他将頭砸在地上，接二連三，不停。“昆莉亞！”塔提亞吼：“護住他，否則——”

“克倫索恩！”昆莉亞與三人連戰，瞬間難抽身，她見一男子靠近克倫索恩，心急如焚，連打開身旁兩人奔馳而上，還是稍慢一步，低吼出聲。

他擡起頭，滿面淚痕，像不曾聽見這話，不曾聽見任何話，沉浸在悲痛之中。他跪地，将頭砸在地上，手扣進泥土中，聲音嘶啞。

“媽媽……”

刀已落，龍吼忽來，龍身出城。

他擡起頭。他身旁那男人愣住了，他越過他，走向林間，扶着樹，手上的血沾在樹皮上。四林寂靜如死。

吠陀先掠過城牆；他看見這城市莽莽。無數微小，冷漠，悲哀，盲目的生命啊！他擡起手，眼中金光大盛，喉出鮮血，無色如水。堕龍弩接連飛來，他擡起手；龍身靈活，過城穿牆，連掃十座，長尾如雷暴擊破邊緣地帶，龍弩射落居民人家濺射血花。他向前走，搖搖欲墜，吐血不止。龍吼中天，廣袤威嚴，不若一無魂之龍，倒似龍王之威，遠震四處，那日人言，便在沃特林北部，孛林之南，也可聽聞。他眼中琉璃閃爍，幾至目盲。

龍盤旋在成業寺上空。藍光之下，她擡頭，便将它看見了。

“這不是隻完整的龍，仍然，你已經明白它和人的不同了，安伯萊麗雅殿下。”奇瑞亞說。她擡頭去望，不發一言。

母親垂着頭，似在忍耐疼痛。

“……對不起。”她喃喃。

她想低頭，卻被這龍吸引了注意力。龍不曾降落，她卻看見了它的眼。奇怪，她竟覺得，她似在哪兒，看見過這隻龍一般。

那雙含着悲傷和疑慮，朦胧的金眼……

“克倫索恩！”

林戰頓停，塔提亞和昆莉亞奔上去查看他的情況，正逢他大吐一口鮮血，跌倒在地。兩人驚駭，連忙将他扶起，卻看他泣不成聲，看自己雙手，盡是紅白交雜的血，面上慘烈，扭曲，如受疼痛。

“這……”

塔提亞愣了。他擡頭看她，淚流滿面。她不知道如何言語。他偏頭，抱住昆莉亞，嚎啕大哭。

“怎麼能這樣……”

她看着他的背影；她看着昆莉亞迷茫而凄涼的神情，她看着他起伏的背部——忽然——像有了迷茫。“昆莉亞姨……”他如少年時那般——比那時更盛，沒了任何理智的束縛，唯有那自心而來的悲怆，痛哭：

“人怎麼能這樣……”

“塔……”

昆莉亞抱着克倫索恩，忽見塔提亞面色一變，伸手去，卻看她猛然起身，背身而去，留給她的面色，又是那最冷漠的隔絕。怎麼了？她不解。克倫索恩仍抱着她，哭得傷心——極傷心，她能感覺。她心中有些不贊同——克倫索恩個性善良，遇到此事，心中不耐，自是難受，她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一下呢？但思及如此，她忽又将手，縮了回來，心中一痛。

……她畢竟是她啊。

她抿唇苦笑，搖了搖頭。

她悄無聲息地握住衣領，平息心中的湧動。站立許久，她将一切心神平息，四望而去，見林間甯谧，四處倒落屍體，女人，男人，面色凄涼。藍紅交織，若夢幻霧林。

她想起那瞬克倫索恩的面容，心中從糾葛到無感，紅河慢慢平緩，隻仍有一兩分後怕和自嘲。

……若她敢和他一樣……那是什麼下場？

她搖頭，回頭，面上又是那輕松自在的笑容了。她走過去，和昆莉亞搭手，扛走克倫索恩和另一個傷員。兩人結伴，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