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離開這兒了;永遠地離開,幾乎像逃跑。
海風吹拂在她面上,夕陽已徹底墜入洋面,光為其暗所吞沒。軍隊成千地矗立在她身後的沙灘上等待着指令,但忽然,就在這一刻,她入了迷,看向那幽邃如泥的海面,感它在這似是命定的時刻凝固而僵硬了,似乎人走入其中便可沉沒流沙。司令。有人在她背後怯生生地說:我們是否要開始行動?她應該回頭,或說:等龍來。但她什麼也沒說。
她無法回頭。海凝住了她。
她深深望向海遠處,像她的眼能穿過兩岸擋住了極限一目的巨大黑石。兩艘長船停那岩下顯如此孤苦渺小,風輕柔地鼓動船帆,黑暗中三股白色像搖晃的燈塔。她無聲無言地使目光穿過它,撞到黑石。
黑石将她的目光投擲回她,像扔着巨岩的碎片。她應該避開,但她筆直地站着,讓她的目光和石相撞,讓她的目光開鑿,甚至那兩片擋住了,千百年來都擋住這海灣和遠南水域的海上的巨岩,像她想破開它,擊毀它,穿過它,不管人是否能做到,不管是否有人能做到——她隻是無意識而發自本心地要那樣做。她沒有阻止自己,她的心也沒有,放任自如,在這刹那之間,她允許自己去追尋一個喪失的,遙遠的執念,如今已經朦胧,而,便是這朦胧的執念,似乎也蓋着其下的濃郁迷霧。那黑石之後有什麼?
神之海。神之海上有什麼?
……海淵。
所以,安多米揚,你對海淵有興趣,為什麼?
人問。不是這一個,就是那一個;她們取彼此的聲音,融化面目。那些對神之海沒有渴望的人,對一個有渴望的人說,為什麼。
她抿唇,臉上浮現一絲己身不知,極其深重而痛苦,求而不得的神色。
為什麼?
她自己也不知道。沒有言語能訴說,沒有故事能講述,沒有那強力的邏輯支撐,換來理解的贊同。内心深處,那惶恐而殘酷的孤獨,分秒不停,追逐着她,掩埋在她面上精準的冷靜和幹練下,若,她自己,想知道原因,應當俯首,如将頭顱取下,放在自己的胸前,閉雙目停呼吸,靜默聆聽那心髒無首而無命的跳蕩,張開猩紅的語音,對她訴說:
因為你想逃。
你不是個勇敢的人,相反,你——
“——你怎麼敢——”
她的面目徹底扭曲了,似不知身在何處,手握胸前衣襟,像攥着另一個人的襯衣将她搖晃。這聲音是誰?(她知道。她在臨海的懸崖上,時常在海風中将她聆聽。)她想怒罵,但在最後一刻,似于心不忍,心中那柔軟如被血中千刺貫穿,令她面上苦厄難言,似鋼鐵寸斷,露出其後柔嫩的皮膚。她握着衣襟,深深歎息: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又怎麼知道,我經曆了什麼?
(但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說:你知道你對我又做了什麼……)
“司令?”墨伽沙在她身後道,聲音畏懼:“……您在和誰說話?”
她驟然驚醒,手指松開一瞬,心也落入谷底:是了。——她在和誰說話——又在說什麼?耳中鼓動何音,如深海中的泡沫,掩蓋了衆音清晰,徒留惘然,在她驚愕迷茫的瞬間,遠海天空點亮,群呼驚灘白鳥,千萬根手指向天,齊聚那一處天青。她睜大眼:
她看見了!
藍光融化那黑石,如回應她的祈願——這願望,她想要還是不想——她自求,還是強降?她無法言說,海風呼嘯,歎如悲語,空如敕令,吹開她的發,綻開她的衣。她看見遠方那空曠海面,浪高如壁,訴那湛藍天音,書其意于水上,言其神海真名。星光如雨,化形跌落,落那無物的海線之中,一落而驟變。
“天啊——這麼亮!我從沒看過這麼亮的星星——那預言是真的!”
她怔怔站在原處,目中點燃天火。那不是星星的光——那不隻是星星的光。她看見那海牆,接連不斷似禮火般點燃明滅,熠熠海牆直沖天際,藍似蒼天,歡呼雀躍,煊赫威嚴,此世可見,随那天上的星舞而清晰,展形而怒放。海灘上響徹着狂喜而迷茫的叫喊——響徹着激動而悲怆的哭聲。神之海的波浪,感染了人的心,天星的一次微光,便讓衆生迷了意。血在燃,肉在燒,她看見士兵在地上翻滾好像身上燃着火,她聽見一陣陣的叫喊,說:
天命之王!
“那是隻馬兒的形狀!我知道,她回來了——卡涅琳恩殿下回來救我們了!”一個老‘鬣犬’說道:“我看過她的紅雲,也是這樣一匹天馬,死在了奔騰的前夕——這回她是天上的星星,誰能将她擊落,誰能讓她頹圮?”
汗水從她面上滑下。她擡頭看見士兵走入海中,跪拜遠海上燃起的星雲。她擡頭,擡頭,擡得更高,茫然無言,直到将那藍星,納入目中。
藍光落入她眼中,她渾身顫抖。
她知道她在和誰說話了。
和這顆星星……
星星啊,
百十萬億年前就存在于此,
亘古的記錄者,
請你看我們的過去。
請你聽我們的聲音,
我們這些罪人……
不犯下罪孽,就活不下去。
海吐息着,言說人所不及卻沉醉其中飛散言語,由水組成,由風彙聚,非是由承載五感七情的人律送來,不再連以線條而純粹由此飛散,清涼,轉換性的冰冷顆粒接連不斷撲在人面上——撲在他的面上。海風腥鹹而清澈的飛玉砸碎在他眼前使他從那不明時間間隔的恍然中醒來,所見已不是那青綠的草野,唯上下相交而分明的藍而已。
爸爸?
他呢喃,無人回應,當然。他赤足,裸露的肌膚濕潤而光潔,像海中生物于黑石灰牆相陌生的鳍趾,像他不是從某片草野上被帶來,而是方才從海中登陸。
海風和海水破碎在他面上,召喚且震撼着他。他的衣發黏在身上,足下玄武粗糙,身影渺小,于這沿岸黑石中似無生命的潔白移動,每步艱難深刻。感官,先前閉塞虛幻,随行走越發深刻,那水和風潔白滄桑的顆粒,攜着滄海桑田平淡而壯烈的吐息,撫面而來。他已皺眉難耐,似不為足下那痛楚,不為水生的皮膚展開血痕翻開石砺——不,石破血綻的痛如何比得上這耳畔逐漸清晰的聲音和越發真實,迫近的視野?他擡頭看天空,灰線,紫藍而雲翻為鐵灰,其下深藍起伏如靛,蔓延至遠。他也許來過這,也許沒有;他的面色癡澄而驚愕,因——海,海是這麼美。它徹底折服了他。這天海所交的時刻像蘊含天地相分的奧秘,不曾向任何人遮掩,盡管目盲,盡管耳聾,盡管殘疾。不能聽麼,不能觸碰,不能在其中化為火灰?它從不曾向任何人隐瞞,也不曾企圖聲明美醜,一如他腦海中隐約的預感,似乎他在走向那從未遮掩過的真相……
“我們終于見面了,辛苦你從北方遠道而來。”一個男人開口,聲音快活自如地在海風中寂靜響起:“我該怎麼稱呼,朋友?我應如其餘人般,叫你,‘白龍王’,或者,我應該,稱你的名字……”
他在海岸邊的山崖處停步。崖岸光裸,草木墜下,蒼鷹鳴飛,白發在他面前飛舞,屬于他自己——白發在他視野中飛舞,牽引他的精神,使他無法呼吸,難以站立。他扶住身邊的黑岩,目光搖搖欲墜,在天上地下漫無目的地搖晃。他看見唐圖斯河谷翠綠的山形,看見天遠處,那最高海崖上,迎海風而展猩紅枝條的紅樹。
天旋地轉,海風送來歎息;金眼看他,使他跪地望下。他難掩錯愕,久久無言,眼中為細密的黑色充滿。
海灘站滿了人,數不可計,自沙岸至海中,站于浪中似尊尊石像,人身遙遠,似彼此不分,又為兩人影為界限各陷陰影中,時似暗晚,四周不見色彩,唯此二人如獨獲赦得其色,鮮明或克制,終張揚而含威地矗立界中,似碑文雕塑。他看向那白色,那若即若離,若近若遠,若在此處而似遙遠,可見他的金眼,那自始至終使他不同于常人而能選懸浮萬古,被他拒絕而又不可脫離的引路人。他聽見他歎息,而他們的視野,他們的金色,開始融合。
“叫我米涅斯蒙就好,”他的唇瓣張合——他的唇瓣亦然,無法控制,融為一體。他的視野中出現那成排,成千上萬的無面男人,化為和這海岸天昏一并的深藍,變為這萬古災厄一歎吐落中的密文,隻有最近處,他能看見一張清晰的面孔,如此鋒利,尖銳,張揚和恐怖。萬事沉默,其獨燃燒,便在回憶中,也難分今古,熾烈如火,他看見一抹紅,而心中,也如這張合的嘴唇般,歎惋而驚愕:
“我的朋友,”此人伸出手:“卡涅琳恩。”
他看見對面這人伸手。兩人手指相碰,卻無肉感,隻有雙鱗磕觸,一紅一白。這雙握住他的手寬大強壯;一隻男人的手。他看見的這面孔英俊堅硬,身體高大健碩,一張男人的面孔,一具男人的身體。
他怔愣看着。那紅發男人笑了。他說和你見面,讓我心情愉快。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一樣的人。
紅發男人低聲說:米涅斯蒙——你和這些人不一樣。
你和我更像。
他開始脫離,因莫大的驚愕而呼吸急促。他跪倒在海水中,夾在衆無聲無動的男人間。他忍不住咳嗽,也擡頭,仍勉力看衆人,看空中流雲翻動,宛有巨手攪動天地,定奪命運。沒人出聲,沒有任何人表達不滿,沒有人擡頭,甚至沒有人動作。他搖頭,他幾乎想大叫,揮舞雙手,似這動作就能改變一切。
為什麼你們不出聲?——你們就能接受——接受這樣的命運?你們就沒有一絲一毫想改變或恐懼的想法——為什麼你們——無動于衷,像雕塑一樣站在這兒?
他用手捂住臉。眼淚從他面上滑下來,但他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他忽疲倦至極,跪倒在海中,正在這兩個——男人——中間。海線從兩人之間劈開,延向遠處。他依稀擡頭,看見光線消弭,海天一線,别無縫隙,暗影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