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行龍,約莫是無法享受到飛龍風行千裡便利的;他們的快速行進需以城市的毀滅,農田的傾倒為代價,在其狂歡,不受限制的解放中留下一個完全破滅的地表世界——所以,多奇怪,他們确實從來沒有被正式,公平地對待過,去宣告世界,這種匍匐在地上的‘大蛇’并非某類尴尬的雞肋,或以隐秘和頭腦為條件犧牲了威力的化身。他們,最終——是龍,如他的心所知的那樣。有時他會做夢,看見陸地在他身下同水般離去,林木倒塌聲如波浪響起,将他包裹在這個來去不明的傳承之夢中——學院,曾有研究,說,夢,此物,或許是上古以來的經驗傳承。如果這是真的,有些在他之前,傳承了地龍之血,白王血系的人,定然是親身嘗試過這般翻轉地面,犁轍千裡的行為,将這種冷酷無言,甚至無人記載的暴行印刻在了心中,從未離去,直等到衆血再次蘇醒,再如粉末般融入下一個本與之毫無幹系,關聯的年輕身體中,成就其不朽的記憶——或者,如果這是錯的……
那說明,他自己渴望這樣的經曆。他渴望着化身為龍,碾行大地,留下千萬道無聲的殘垣,再升起龍身,俯視他背後留下的這個荒蕪和幹淨的世界……除了山,除了海……一切都被抹平。
據說,這樣的夢是出于極強烈的負面情緒的影響,至于内心深處,他的意識和理智無法觸及的地方,感情在企圖挽救他的身體。
以一種也許本身就是負面的方式;也許有些事物是無法拯救的。
“消息——消息!”
他從床上起身,捂住心口,劇烈咳嗽,窗口,他的信鳥發出凄涼的叫聲。
“住嘴!”他扣着胸前,滿頭汗水,對那鳥低吼了一聲,金眼寒冷無情地瞪着那動物。它噤聲了,僅扇動翅膀,飛到他身前來,其黑色的身形同他銀白的發,潔白的衣映襯着,它碩大似石的眼睛照出他緊蹙的眉。他感到他喉頭中的血氣,取下信,戴上眼睛,就着月光看了起來。他靜默讀着,約莫半分鐘,沉默,之後,不曾說話,隻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混賬!”
他怒道,捂住口唇,血濺其上。他松開手,用仍沾着血的手指,顫抖,而帶着深沉怨怒地,将信紙撕成了碎片。紙片散落在床上,信鳥起飛,乘着夜風,飛出窗外,烏啼夜色的一刻,他驟然驚醒,看見面前的一切,感心口的狂瀾,方清晰知道,他是失了理智。
維格斯坦第面露極複雜而隐忍的神情;四十年來,他極少陷入這樣的情緒中,特别不是在這座堡壘内。三十五年來,他一直是堡壘的管理者,在其中穿梭自如,不曾為它所為威懾,更少在其中,感到或許更多人經常察覺的,心悸和混亂,但現在,或許是因為他離城許久,久别重逢,這感覺尋到了他。在南方長住了四年後,在這個近夏的夜晚驚起,他驚訝地發現他開始不習慣黑湖旁冷徹的氣候,覺察那涼氣滲透四肢,不得不披衣起身。冰冷,苦澀的水氣從室外傳來,他在室内走動,見到窗外孛林的山色環繞,竟生幻覺,不知身在何處。夜如此深,他點起燈,在窗邊看,見那黑湖一望無際,片無波瀾,漆黑無底,似這寂靜和黑夜也無邊無際,白日的喧嚣永不會來,至于這山色之外的世界,也像虛幻一般。可以理解,他若有了這樣的想法,自然恍惚許久,如在一個名為‘世界’的囚牢中,感飄忽不定,又極為安詳。這個幻覺的破碎和它的堅固帶給他兩種恰然一緻的安慰和茫然,他有種感覺,就在方才那瞬間,他定是觸碰到了一種過于幽深,甚至禁忌的想法,足以讓他腳下這份名為‘人’的生活粉碎,足以讓他們的來路和去處變得毫無意義而模糊不清——永遠封存在這世界的寂靜中,倘那可能——他會去追尋麼?
這太沒有意義了。
(太危險了。)
他走到書桌邊,展開其上的文件,書信和賬單,沉默而快速地浏覽,光影文字浮在他鏡片的光弧上。他可以連續不斷,極為專注地工作,并至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程度,非是自有龍心開始,而是從少年時便如此。這種屬于頭腦的能力,隻是因為其沒有特别的方向和目的變得稍顯黯淡平庸,卻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不實用。如果他想要将這能力引到何種确定的工程和創造上,将是多麼大的能量——很多人都這麼感慨過。他不應該屈才做些行政工作,因為,看上去他也不是真心對此感興趣——他幾乎從來不這麼想。記憶力的一個原則是,專心……他必須專心……
他推開桌,文書散落,紙頁飄零,黑紙白字似河渾濁。成千上萬單詞的排列以此點亮他頭腦中的網後熄滅。他無法集中注意力——他捏着鼻梁,走到窗邊,讓涼風深沉而尖銳地撫過因血噴而發燙的臉,使眩暈,欲嘔吐——不,更準确的是,沒有必要集中注意力了。文字的表現不同,表面不同,但,終于,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商業凋敝。教會衰頹。移民申請。治安困難。
他皺着眉,銀發吹在面上。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當下的趨勢會繼續。
沒有轉機。
他從窗邊離開,系上腰帶。維格斯坦第攜提燈出門,沒有再回頭看桌上的文書一眼,徑直從堡壘三層走廊下行。周遭無人,唯深重寂靜和古老,不知從何時傳承而來的磚石,帶着幽秘的花紋,注視他向下。往日堡壘繁華時,夜間四處仍有守衛,如今甚是凄涼,蕭索無不,像無處不藏着衰敗,無處不隐着危險。他帶着一種麻木的信心,漂浮在夜間的色彩中,向下走,白衣在夜間起伏,令他想到大約五年前,也是一個極黑的天——卻不是黑夜,四周翻湧着天海倒轉般的黑雲,堡壘四處為化龍和戰鬥顫抖隆隆,他也是這般向下走。他走至廊柱綿延的大堂,看堡壘外高大若從亘古而來的的樹木,仍無猶豫,繼續向下,往堡壘底部的池水處去。潮濕的湖氣上湧,在這鑿通閃耀而成的巨大石堡間彌漫中山般的雲氣,幾吞沒了他手上的提燈微光。他仍不理會,向下。如此多年,他已對這,絕非他故鄉,絕非他來處,也絕非他命運所向的堡壘,太過熟悉,便是一日目盲,也可至于其下,更莫說,隻是約十幾米向下,光芒便綻開,又是一層,這提燈便已消了功效。他的面目上都蒙上這光源的烙印,潔白如雪,隻奇怪,這光竟不使他不可見物。
‘神恩’從黑湖水上來,沖天而起,綻血肉般通透如電的枝條,無聲絢爛。他走着,可聽到耳内的雪落聲。
——維裡昂!
維格斯坦第一怔,回頭去望,隻見來路漆黑,空無一人,背後,光明召喚。那聲音的餘波,卻仍盤旋在耳中,叫着他的臣名;那個他在孛林最初無名歲月所叫的名字。他的面色微變,因感胸口緊縮,心髒之痛帶動肺部出力,血霧破裂彌漫體内,血氣上攀沖至喉管。
他嘗到血味。他低頭,樓梯下,他可直接望至的地方,就是一個曾經聯通岸邊水牢和中央長布道的缺口。要将這種堅固的石頭擊碎至如此地步,人力不可為,必然是龍身。他看那處,眼神幽深而顫抖,終于閉眼,繼續向下。大環梯繞堡壘額石身,亦環繞這棵透明,無火自光的奇樹。他看着它,兀自思索它的來龍去脈,盡管知道像過去的每一次般,此乃徒勞之功。
他侍奉的前一任君王,拉斯提庫斯在一次北行途中帶回了它的樹種,不曾解釋它是如何而來。為何是樹——為何它能在湖中生長,似無需陽光,又向陽光處去——為何它能生長至如此高的地步——攀登天雲——為何它能,确實,在它開花的瞬間,消除了龍心,在人身上所下的奇迹?
樹隻綻放,宛舒展其身,使人瞻仰,無所回答。他的腳步在地面環繞,眼看那樹,見它潔白。他蹙眉,長長而空白地思索,感那樹顯慈愛,卻也高傲。它的功效是如此神妙地偉大,如其名——‘神恩’,但神的恩惠,确實如此麼——如此傲慢,輕盈,甚至不願俯身,向這恩惠被給予者,隻是高挺這潔白身軀,施展奇迹。這是奇怪的,他曾在這堡壘之底,長久與這樹相處,千真萬确地感到,盡管它如此高大,至于他們甚至沒有很多憂心它可被斬斷——盡管長此以往,這會是個問題——但它很高大;他卻總是從它身上,看見一個女子修長而孤高的身影,展示她的美,卻不允許任何人直視和亵渎,因她在捉弄她的觀衆。
她在展示他們是如何失敗的……
——維裡昂。
他腦内的聲音仍在繼續,告知他,他确實累得厲害了。他無法控制這個存在在他身内的工具,使它内存的燃料潑灑四處,遊蕩着他不曾認為自己尚記得的影。
——若沒有我,界内定早去坐牢了……
他捂住額,仍大步向前走,眼前卻浮現那小個子男人微笑的神情。
——這種世道,我不為自己打算,才是真做了惡事。
堡壘地步的側門,通往湖面,正在他眼前,被厚重水彩掩埋,足見近年少人,更顯景色幽遠,漆黑一筆,籠罩萬物,影綽朦胧。他提燈向前,穿過草野,如穿過夢的圍欄,向回憶中去了。
——你去過‘鲸院’學習,維裡昂,能不能告訴我裡面是什麼樣子?
他的嘴唇翕動。‘鲸院’?
他走至草地中,頂上,那株側門前巨大的木蘭樹落下木影,透其枝條,對岸的建築隐現,被一道長棧道邀約向前,正是‘聖母教會’所在之處。他向前走,手卻顫抖,因胸内極痛,血氣上湧。
他的唇中都是血味。
他嘗到肉的味道。
——我真羨慕你,維裡昂。我也想去‘鲸院’讀書。如果我是個女人就好了……
索烏說。索烏總是說這樣的話。他的表情終于變了,在極短的時間内就從那冷漠的靜止變為極狼狽,感傷,難以耐受。他的嘴唇抽動,眼緊扣在一起,但眼淚,終于沒找到他。
他走上棧道,湖水照着他燃燈的影子,孑然一身,像幽靈漂浮在湖上,又是如此,像近四十年前的那一夜,他穿過湖水,去找王子……
他們找到了那個血肉般,漆黑的洞穴;一切自此開始。他忽然回想起那一夜,他被那洞口的塌陷吞噬入内的感覺,像在血肉中下落,粘稠不可抗拒,像種沒有回頭的啟動。是否這就是吞噬的實質?——如此粘稠,附有引力,像它是一種質量巨大的物體,人無法逃離,而,在這個動作完成後,就無法回頭,隻奮力搏擊,仍向那深淵漂流……是的,有什麼好哭的?索烏,現在,想起他年輕時的種種,難道不是注定的麼?他渴望知識,渴望地位,渴望愛,渴望陪伴……
這是注定的……
(他注定要知道他血肉的味道。)
他注定要吞噬……
仍然,當他走在棧道上,黑夜漫長,他不斷看到那飄散的場景,那三個年輕男人,穿着漆黑的修士服裝,結伴走過那已在他面前的長坪走道,如今已是雜草四布,屋身斷裂……再也沒有行人了。他忽覺得疲倦至極,至于走下棧道時,終于踉跄,險些跌倒在地,隻聽前方,傳來笑聲。他身體繃緊,驟然擡頭,這荒蕪無人處,終出現了個人影。壯碩而粗野,坐在門廊處,偏頭看他。
“——你也來懷舊,維裡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