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轉過身。他已走到那圖紙旁邊,低頭望着,稍頃,他擡頭,對少年微笑。
“你做得很好。”他柔聲道:“你說對了。我問了好幾個孩子,隻有你給了我正确答案——你有天賦,并且,你很誠實。”他向這淚眼朦胧的少年解釋道:
“因為我向你要求的答案,是一個連續的數——一個不可描述的數。”他擡起自己的一绺銀發,再讓它們紛紛落下:“不像這存在的物質,可以眼數出——那是一個唯能以心靈感受的數。”
他微笑:“一個無理數。”
雪花綻放似木,
有理,被規則印刻的,
無理,埋藏于瘋狂的,
我們的君王仰望天空
他知曉命運的軌迹。
無理?少年重複。“你也可以說它是不自然的;不被感官察覺的。這對我們未來的工作很重要,但需要些時間,顯而易見。”男人點頭。林木外傳來喧嘩聲,少年再無法忍耐,哀求道:“請您!”
他搖頭。
“來我這。”他伸出手。
少年沒有任何選擇。他隻能上前,走到那石桌邊。天上的聲音仍在繼續,但在他低頭的瞬間,他的心已不同外界的喧嚣和危險在一處。桌上那張展開的圖紙,其上的内容占據了他的全部視線——他的瞳孔縮小,像在這幽暗的角落裡,看到了從紙上傳來的明光。
“看看這城市。”米涅斯蒙對他笑道:“你覺得怎麼樣?”
他無法說話,心神震顫:這長軸上是幅縱深極廣的畫,由硬筆繪成,線條纖細而有力。人也可以說它是一張設計圖,四處标滿了數字的範圍和軌迹,但最終,像心靈的圖卷,它滿溢着一種深邃,寒冷的感情,所有的熱量都已化為光彌漫空中。它從空中繪制了一整個城市,兩邊被海岸包裹,最上,是一座盤旋的建築。
人不曾見過如此高大,詭谲和華麗的建築。紋理為它描繪出透明,冰晶般的質感。那男人伸手,撫上那建築所在的位置,聲音平靜,仍柔和道:
“我預備叫它,赫魯紮貢-拉米德。”他解釋:“‘明石千宮’。”
那少年擡起頭。他的精神和□□都恍惚了,淚水沾在他面上。
“……這是您設計的……城市?”
米涅斯蒙微笑點頭:“是的。”
他說:“這城市的名字,我也已想好。我思索許久,決定叫它,薇薩維亞斯,來表示我在這世上發現的道理。”他問這少年:“你覺得如何?”
少年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薇薩維亞斯。
無窮即為零。
腳步隆隆,地動山搖,天空中彌漫雲霧,少年看着這男人。他悲傷而平靜地開口,決定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這城市看起來很大……您決定在哪建造它呢?”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如果他們到底不會居住在其中。
男人向外走去,少年虛浮跟上。他隻是想問;他隻是無法抗拒,好奇。
他好奇這樣偉大事物的緣由……
米涅斯蒙,
天空再次出現在二人眼前。龍群在空中盤旋,觀察着地面的情況。這男人站在山坡上,白袍飛舞在風雪中,看底下聚落的居民。少年跟在他背後;雪中沒有陽光,隻有那寒冷的白光,映着男人金色的雙目。逐漸,底下有人注意到他出現,對他揮舞手臂。
“米涅斯蒙!”他們叫。
“米涅斯蒙!”他們呼喚。
“龍心!”他們祈求道:“解放你的龍心吧罷——沒有人能和你相比!”
石之主,
光之王,
少年聽見一聲歎息。他轉頭,男人閉上眼。他張開手臂,風雪盤旋,起初隻是一陣輕微的雪風,繼而濃郁,繼而潔白,吞沒所有色彩,像人的靈魂和身體都溶解,隻有那心跳響着,眼同太陽般亮起,雲山成身,吞天而上。
“我會在白山盡頭,北部的平原上建立這座城市。”少年聽見那聲音從雪風中傳來:“在北海之濱,極天之下。我會建造它潔白如玉,閃爍似星。”
告訴我們:
巨龍道:“我會叫它薇薩維亞斯,而它會是我的王都。”
極星在空中閃耀,雪風四散,在那玉山現身的一刻。白王展露龍心,面對北部平原,似不朽的碑文。
“這就是我行罪的緣由。”
當數年後,諾德的龍群都來那座新始城市拜見君主,獻上忠誠時,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少年。少年在同他分别時,問了他一個問題。
明尼斯——讓我這麼叫你罷,雖然我很害怕你。
你說過,你不想成為領袖,但為什麼,你還是接受了‘王’的稱号呢?
他那時隻簡略回答:“不得不如此。”但現在,他想到了更好的答案。
他會這麼回答:“因為人們接受了我的秩序和規則,我因此對他們,懷有責任。生命的無序已籠罩我們,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我必須不斷探索,以将它歸于理性的秩序之下,像在無窮的數中,恰好排列出人理性可知,感性能察的理智之數。”
但他再也沒有找到那個少年。偶然有一次,他從一個士兵口中得出,那少年在兩年前,已死在了白山下,葬身一次獵捕中。
他隻能歎息。他原先有計劃讓他來協助他,一起建造這座城市——這秩序。他走向自己的城市,将這插曲,如他知道所有生命的不幸和唐突般,作為經驗記憶。
無始無終,傾易虛無。這就是生命。他不能浪費任何時間。
他必須探尋……
因此我們銘記,
因此我們歌唱:
白王行下天山,
向水原深處去。
何時你會回來,我們的君王,
再同我們講述生命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