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覺得我沒有神的樣子。”那男人張開手,收了臉上的黯然,仍笑容滿面地道。他搖頭,看向遠處,輕聲道:
神……
神是人知道的最美好的事物。他靜了一會,認真道:“神展示了一個人,一千個人,所有人在一處,也凝聚不了的善和愛。”他蹙眉思索片刻,眼神中哀傷和眷戀混雜,因忽見她在眼前。他很想念她,當然——在夢中,他也想見她,但這個夢,不。他對自己搖頭,不是這個夢。這夢太危險……
“神讓人誕生……讓人成長,仍然探索,讓人創造,讓人幸福……這就是為什麼人有神的模樣。”他勉力道。這就是他對神能說出的最多了,言語難捉他内心信念的分毫;他對此深信不疑,傳至心中。
——所以神有人的形态,對麼?
那男人笑着回應道。沒有調侃,更像這荒野上的教義問答,他思索片刻,謹慎點了頭。那男人複微笑,張開手指:
但□□呢?
□□?
他問。白鳥略過原野。那男人張開手臂,瞬間,一陣比先前更溫柔的風從懸崖下湧起,吹拂在成千上萬色彩明亮的草野間,其發出的響動令任何琴弦都悄然無聲,為此鮮有止息,生生無盡的生命奏鳴。百千生靈分隔的呼吸在這風中凝聚一吹彙成無相無味又包容萬事的濃香,将人吹拂,包裹,物質的确切和分散在這一刻清晰,對立而模糊。發絲飛揚,眼淚被吹散,在陽光下像珍珠般閃爍……未曾有生命如此飽滿而熾熱過……未曾有生命如此飄渺而脆弱過,溫柔若生若死的一場流動,皆随他面前這男人擡手而起。
陽光黯淡了,風搖晃着他發尾钗頭的月形。
□□……那男人歎息道。形态尚且是無,□□必然是有了。你知曉麼?
他的手碰到發钗,綠眼在白光中驟然似夜般一亮,構成一個在破碎前無比圓滿和莊嚴的圖案。他看着,一動不動,見他開口:
“……任何有□□的,都不是神……”他面露笑容,繼而用力一扯,發钗松動,那一頭夜墨般的長發傾斜而下,在風中絲絲縷縷地狂舞,其景如此狂野,美麗而莊嚴,風彙聚在他身邊,被他以手指揮着,像鳥雀銜着他的頭發。他開懷大笑道:
“……無論是她,還是我!……”
——你在說什麼?
風使他不能睜眼,隻能聽着那被風撕裂的聲音。那聲音聽似很遙遠,但睜眼時,他見那男人就在他眼前。所有的差别都消失了,一樣的面容,一樣的長發,一樣的衣物,他們的黑發纏繞在一起,像彼此溶解的兩種色彩。那男人擡起手,碰着他的心。
他的面容是破碎,堅硬,冷靜而狂熱的。
“那又如何呢 ?縱然降入肉身,我必然受種種限制——縱然我連這也改變不了——改變不了這顆心。”他深刻道,看着他的眼:“于是什麼也無法改變——但那又如何?”
他優美笑道:“我仍然是神!若想讓我歸無,必要讓我得圓滿,哪怕天理不容……”
他徹底混亂了,隻有胸中的那顆心——那顆龍心,還在誠實地跳着。
“我不明白。”他虛弱道。“你自然不明白。”那男人嘶啞道,手指用力,多帶不甘。他對他說:
“這封魂棺,不是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聲音低沉,訴說這含義模糊的真相。他附在他耳邊,如此道:
“這是一條捷徑,來自那喜愛逃避的大神,企圖在經曆諸劫前便洗淨靈魂,通達那原先就必至的境地……”他握着他的心,緩慢絞着,令他難以呼吸。那溫柔的生命之風變作苦厄的鬥争厲風,使他們緊密靠在一起,彼此角鬥:
“……所以,這是現在,過去和未來的混合,從那不分前後,不分上下,不分古今的必然中脫胎……”
二人在風中對視。
這土地是過去……人是現在……
未來……
那男人笑了。
未來。
“發生了什麼?”刹那他明白了眼前種種事相的理由,握住那男人的肩:“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沒有回答。那男人閉上了眼,天忽黯了,草野倒下,隻有前方唯一一處點燃火光,照亮去處。他急切萬分,搖晃那男人的身體,但橫風掃蕩四野,将他摞倒在地。
天空中黑雲密布……像最初的那天……
他絕望地看着。面前,影子變化。男人變成馬,用口吻碰他。
“發生了什麼!”那馬兒歡喜道:“我不能告訴你,而你也反正不會記住,但,來吧!有些事是不會變的。上馬,我們走……”
去哪兒?
去她身邊!
那馬兒說。真奇怪,不是麼?在這樣的昏暗和混亂,現實和幻想不明,敵我不分之處,提起這個人,這個名字……就像點燃了他心中的一束光,他的心鼓動起來,馬兒憂傷而歡喜地看着他。
他蹒跚地走向那馬。
去她身邊。聲音說,他攀上馬。黑馬擡蹄,對着澎湃無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