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開口前所有人都已在等着她了——所有人無論是沉浸在何處激烈地讨論着應該的措施還已在冷眼旁觀,其實都在等待這麼一個人——一個掃興者,在人聲嘈雜中開口,說:“這是行不通的。”她坐在會議桌另一端,身材矮小,這年卻有些豐滿了,比從前更像婦人,如此是龍心離去後自然生化的強大魄力。
“蒂沃阿。”維格斯坦第有禮地念出她的名字,将她請到會議的最中心,同樣通過這舉動将先前牢牢攥在自己手裡的發言權給了她。點心已上了一輪接一輪,夜正深,會議卻不見結束,他的額頭上已淤積了一層淺淡不易察覺的汗,反射金光。那穿黑衣的婦人擡起頭,用平靜,死寂的眼神看他,令他吃驚:其中的原因,在這恐怕隻有他知道,因此事要追溯到許多年前他們誰也沒有個天下聞名的頭銜時,許多年前他們年輕,無知,充滿幻想和激情的歲月,身穿黑衣,聚集在孛林湖邊,聖母教會。蒂沃阿的眼神讓維格斯坦第想起那年他們從背後回來,她因為中了蛇毒後無法說話,無法聽音的模樣。這純潔第一次因隔絕而起,本應是用不複還之物,現在它重歸人身,原因恐怕相反——唯有絕望。因此人不能不歎惋——這個刺出了第一聲要使夢幻破碎的聲音,是由曾經沉浸在同一個夢裡的人發出的。
蒂沃阿,曾經的勞茲玟巨龍,如今勞茲玟公的母親站起來,環視四周。由于她家族的如日中天(考慮到這個家族内其實沒有一滴血來自于老牌貴族,此事不免微妙),衆皆低頭緻意,等她開口說道:
“——我今天或許是代表我的兒子前來,但接下來這番話,我隻以我自己的立場說——我的經曆使我是再适合不過的人選。”她将手輕輕靠在唇上,沉默片刻,然後擡起了頭。他驚訝見她看向的竟然不是衆人——而隻有他,像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私人對話,在片刻後又使他不得不苦笑感慨蒂沃阿的良苦用心,要讓這私人的話語,占用公共空間!蒂沃啊蒂沃——維格斯坦第感慨到——我們誰又不是将你當作妹妹一般看待?但是,你原諒我——唯獨在這件事上,我沒有低頭的餘地!
他聽她悲哀道:“承認罷,維裡昂——我們都是曾受這個理想欺騙的人,你和我都知道它的荒唐。這是沒有結果的。”他微微一笑,順着她的話說了下去,道:“是的,誠然,我們都是‘聖母’教會最早的士兵之一。我們是孛林第一支不分貧富,不分性别,不分信仰地提供保護的軍隊,也許我們是唯一一支,由陛下領導,皈依在女神的教誨之下。”蒂沃阿要開口,但他擡起手,阻止了她,對旁觀,眼神飄忽和遊離的衆人道:
“我确實參加了這樣一支軍隊,我的朋友們——我不是從二十歲,青年時期才參加了這支軍隊,相反,是這支軍隊奉為宗旨的教誨,從最開始就以它的光輝拯救,哺育了我!我是個孤兒,諸位朋友,諸位大人,被拉斯提庫斯陛下養大;論血統我不能和你們相提并論,但你們誰也沒有資格來否認這教義的光輝,這善和愛本真無盡的力量,告訴我,告訴像我一樣的人,這是沒有用,行不通的——您,蒂沃阿,”他充滿魄力地對衆人道,許多人可能都被他聲情并茂,氣勢逼人的演說唬住了,趁這個當口他轉向蒂沃阿,不意外見她變了顔色:“您!”他伸出手:“您在最孤獨的時候不就是在教誨裡找到了支持和歸宿,您在最彷徨的時候不是跟在陛下身邊,聽他說女神的愛包裹了一切,對此微笑而安心麼?如今,您卻……”
“我那時錯了!”她的面色忽然慘白,高叫着打斷他的話:“維裡昂……我那時是個孩子!您怎麼能以孩子的判斷來主宰社會的道理——誰的想法不會變化。”像場擊劍比賽,這個銀發男人的回合結束,先前連連後退的女人卻忽咄咄逼人了:“——您!維裡昂——您才是那個奇怪的——讓諸位都聽聽罷,不是我想揭開你的傷心事,而是您自己沒有分毫猶豫,承認了,你被陛下養大——他就像你的父親般,你是個對他最有感情的兒子,怎麼可能不維護他?但其餘那些被他傷害的人呢?多少人被他傷害,多少人給他殺死了——他說着絕對的愛和善,但他怎麼又偏偏做的,都是屠殺和審判呢?”
這話被摞到他面前,維格斯坦第蹙了眉。這些難以辨明的麻煩事——這些泯頑不化的烏合之衆!若說先前他對蒂沃阿還有些懷舊的關愛,現在心裡卻全變得冰冷,埋怨她的不分事理,忘恩負義。有這麼一叢尖刺在他心裡,他忽尖銳開口,道: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 我的陛下從來願意的都是遵循女神的教誨來拯救和改造人的□□和靈魂,隻是世界的形狀如此紛纭複雜,有些時候連得天獨厚之人也免不了有些怨恨,這讓他的态度,在近三十年,确實不如以前慈愛,不過他的行為還是一貫的,隻是像個發現孩子不聽勸說,隻能懲罰的父親,他換了種方式。說到這個,蒂沃阿夫人,我倒勸勸您也對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的狠心才好,莫敗壞他們的品德,到時在女神眼下蒙羞!”
他很可能不提這件事才好,因為其一這不免引起人群一陣對完美人性的讨論——完美的人性是無法存在的,因為難道不是連這麼虔誠的拉斯提庫斯,都有許多錯誤?他怎樣平衡自己的錯誤?用他的力量 !如此可見他本人的存在對于他的觀點來說都是個極壞的反例,至于如果維格斯坦第澄清有些不可避免罪與罰的在場以及他們如今的應然,他很清楚他的聽衆們會七嘴八舌的用衆人之罪為自己辯護,好能永遠地停在這個罪惡的泥潭裡。他想歎氣,甚至想放棄,但,這一點,他知道,曾經是他自己的罪惡,而由于已經有了這份自覺,他必須克服心中披上了冷漠外殼的惰性和失望。他必須起碼去嘗試勸說衆人直視自己身上的污穢盡管這些污穢是如此模糊和狡猾。罪惡企圖從言語和心靈的每個角落逃竄使人的意識,安然無恙。
他也許不該提起這件事的第二個原因是調侃性而真實的,因在他話音落下時,門口就起了陣騷動。腳步聲水晶般地落在地面,人群似海排開,衆人驚呼,而在群情疑心攢動時,門開了,放進一個披着鬥篷的人。風塵仆仆是最好形容此人的詞彙,其疲倦四處可感,破舊的靴袍如不合稱這般場合,訴說來人在奔波上不吝采取的手段。維格斯坦第驚訝地眯起眼,因有一瞬間他覺得,不是其餘任何人,而是他的國王來了——在一個夜裡,而這情景觸動了他幻境似的心痛。他的嘴唇顫抖,想叫那名字,但有人替他驚呼了:
——達米安費雪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