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漂浮在池塘水面,好似還活着,隻是遊着極慢,魚鱗融進滿池的落瓣裡,金紅色如一簇浮動的火。
一縷幽藍的霧從浮起,漸漸凝成人形,被暮春的暴雨打得飄搖不定,藍發垂落,墨瞳無神,怔愣地望着亭中人,唇邊竟噙起一絲笑。
他的指尖還殘留着一滴血,冰冷、黏膩,好似永遠洗不淨的冤孽。
薄淡的霧氣飄進亭内,聚攏在他的眉心,隐入楚臨附着的軀身中,沉進最深的底處。
辛弈的魂魄太弱,弱得像是殘夏的病蟬,裹着血腥氣和支離破碎的仙源。
亭檐垂落的雨幕将周遭染成一片朦胧的灰寂,發髻被濕氣浸得微潮,楚臨眼底的金光退去,額角的血已止住,他手中凝出長劍,直指向鬼王咽喉。
劍鋒之上星輝流轉,劃出一道刺目的弧光,映出那位貴妃端莊沉靜卻蒼白的面容。
暴雨凝滞,雨珠空懸,幻境中無處不在的魔息如臨大敵般震悚,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周遭拟态出的景緻轟然崩塌。
亭台樓閣迸裂,朱紅的高牆廊柱寸寸斷折,碎散成漫天绯紅的齑粉,停滞的暴雨與積水裹挾着殘紅落花倒卷而上,躁動的魔息盤旋在頭頂,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如碎紙灰燼簌簌崩散。
而後,露出其後漆黑的虛無。
“你為何能夠操縱魔息。”魔息如狼環伺黏在楚臨的身側,如活物般順着劍身蜿蜒而上,與他強行催動的仙源相侵,令手中劍裂出細痕。
鎖鬼鍊的鍛鑄原材雖開采于仙界稀有礦,鍊身也由仙界上代仙君淩月仙姬親自煉造而成,但被盜失時也不過是尚未沾染任何天清或地濁之氣的死物。
楚臨雖不知李月息從何處尋得,可終歸是她以鬼氣煉化而成的鬼器,即便認出了鎖鬼鍊與鎖仙鍊的原材同出仙界,但那器具而今受鬼氣的驅使,已然是完全的鬼器,也不好肆意置喙些什麼。
李月息能辨識各界器物,知曉其功效,楚臨也當她是博學識廣,畢竟七界魂魄盡歸鬼界、入歸墟,在飲下孟婆湯前受不住大小地域的酷刑,透露些其餘六界的訊息傳聞也屬常态。
招魂等術法一向被上三界視為禁術,妖界與魔界也對此敬而遠之,除了統領鬼界的鬼王外,沒人會有閑心去提防死人。
畢竟若當真有連死人也受不住的秘密,他們自有手段在魂魄下鬼界前銷魂滅魄,永絕後患。
但七界修法的體系和基底不同,縱然鬼氣與魔息同源地濁之氣,可到底是分屬兩界的修行道法,下三界的環境與種族小同大異,其修行路徑和術法大相徑庭。
鬼氣與魔息兼修更是天方夜譚。若是某界修法能夠令他界兼修,各界的始祖也不必耗費大氣力和代價鑽研出獨屬于各界的自修法,萬千年來不斷修進完善,人界的修者也不至于勢弱沉寂至今。
“用鬼氣催動了一點。”掩藏在袖袍下的細腕上纏繞着絲絲縷縷如黑霧般的魔息,李月息垂眸看了眼星輝凝成的劍刃,漠然地曲指挪開劍鋒。
“這具身體内有磅礴的拟态魔息,我的鬼氣與魔息同屬地濁之氣,在幻境中略微催動使用,不會引起幻境的注意。”
“反倒是你,”她忽而逼近一步,赤手攥住那抹清寒的輝光,劍鋒震顫,逼得仙君執劍的手指節發白,“在魔皇暴走的幻境裡催動仙源,你們想一起尋死我不攔着,但殉情也得看地方。”
星輝凝就的劍鋒在鬼王的掌心崩裂,如冰晶般的碎片四濺而出,在兩具軀身的面頰、脖頸上帶出道道血痕,濃郁的魔息漆黑如墨,從傷口中汩汩湧出。
李月息這副身軀的手掌被割裂,濃稠的黑血順着指縫滴滴答答地砸在凝實的魔息中,沉澱在腳下的魔息如盤旋的風渦升騰而起
不過三息,幽暗的深處傳來黏膩的蠕動聲。
李月息松開手掌,破碎的清輝散作微芥的光點,融進無際的渾濁中。
她當然沒和楚臨說實話,楚臨身為仙君亦非見識淺薄、偏聽輕信之輩,對她真假摻半的鬼話自有考量。
現任的鬼王和仙君的關系僅限于知曉對方的存在以及在人界的數面之緣,李月息與楚臨都不信任彼此。
鬼王和仙君,永遠無法互訴衷腸。
碎散的齑粉重新聚攏,高牆廊柱、瓦當檐角次第拼接浮現,凝滞的暴雨再度傾盆而下,倒懸的魔息重新回流。
被暴雨洗刷過後的暮春花草染上或明豔或黯敗的色彩,渾濁的魔息轉為清澈的環亭池水,那尾被捏碎死去的紅錦鯉重浮水面,擺尾拂開落瓣,躍出池塘時魚鱗泛起妖異的紅光。
楚臨的意識有一刻的脫離,銀發沾着墜落的雨珠被洗成墨色,倒映着迅速複原幻境的金瞳漸漸加深為烏黑。
他看向李月息的眼中霜冷更甚,卻再也沒有不知死活的催動仙源。
“當務之急,是尋到發瘋的魔皇,解了這場幻境。”
李月息側頭望着這下不歇的雨,看着漂浮在水窪裡的落瓣,猝爾感到一股裹着腐臭的潮濕撲面而來。
少年的墨瑞在曆經這些事态時,魔宮範圍内并不一定真的下過如此長久不息的暮春暴雨。
隻是因為這段回憶過于潮濕,如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雨,無時不刻澆淋他長久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