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浮玉春,一夢若黃粱。
一碟甘露餅,一份黃雀鲊,幾塊蜂糖糕。
一塵不染的牆上裱着不知哪位大家的畫作,畫裡酒宴鋪張豪奢,正合了這酒樓的景象。亦有幾句名人的酸詩,恰與這紅燭歌舞樓的歡騰相襯。
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慶豐樓,卻是他第一次一個人來這慶豐樓。
慶豐樓是這河昆府最大一處酒樓,光是小厮就有一百多号,罔論廚子、閑漢等人。來了好幾次,都是不同的老伯伺候,他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沒有遇見認識的人,自也沒有被人認出。
叫來幾個樂妓,聽幾曲宛轉悠揚。
不知是肋間痛到了極點,還是酒樓裡香薰醉意暖人,汗濕透了衣襟,茫茫然間,竟覺得人生最快活的,不過如此了。
不遠處鬧出了些矛盾,噼裡啪啦的,煙火一樣的聲音,給這裡更添了幾分熱鬧。
那琴技極好的樂妓摔得極重,癱倒在破碎的琵琶上,血流不止。胡富戶家裡的胡二郎,狂笑着收回手,不慌不忙,示意身邊的小厮處理殘事。圍觀的各色人物要麼鼓掌叫好,要麼佯作不知。
醉意讓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紅暈,推杯換盞玩酒籌,不知又辦成了幾件大事。
這黑色短衣長褲的年輕人,隻是眯着眼睛瞧,聽到“大家可都看着了,我沒推她,她自己摔的”時,還“噗嗤”笑出了聲。笑完之後,捂着嘴一陣輕咳。
此人看似毫無地位,卻又舉手投足之間極有教養,說話斯斯文文,花費也是揮金如土,酒樓的老伯一點不敢怠慢,生怕是哪位大人物家裡的小郎君。方才見他注意力被吸引,還生怕他多管閑事,和那胡二郎争起來,鬧得酒樓不安甯。如此看來是自己多想了,哪兒會有貴人真心體貼百姓的呢,災時施施粥捐捐糧,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
他活了這麼大歲數,見的人多了去了,這回卻是看走了眼。徐歸一介庶民,不是不想管這事,是管不了。他剛剛十七歲,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此時還身受重傷——肋間中了一支木箭,一半還未拔出來,随時可能撒手人寰。
此時不過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剛好身上有筆錢,于是來逛逛那人生前最喜歡的地方罷了。
見到這種事,自然不免笑一笑這世道,希望來生不要再投身于此了。
出了慶豐樓,就冷清得多,縱使當世已經取消了前朝的宵禁,絕大多數普通百姓還是選擇夜晚不出戶,唯有夜市還是熱鬧的。
前幾日下過春雨,徐歸的草鞋上盡是泥濘,愈發加了些重量,本就無力的步履,漸漸地蹒跚了起來。
徐歸平生最喜熱鬧,最怕冷清,于是撐着一口氣,走到了燈火通明的河間夜市,聽着四周人聲不絕于耳,便感到極其充實。在姜辣蘿蔔的攤位上花完了最後的幾文錢。便在牆邊找了個空地,倚着牆啃蘿蔔。這蘿蔔入口酸甜辛辣,爽口又醒腦。
卻聽得小孩兒嘶吼的清脆聲音:“你幹什麼!放開我!”
夜市裡,盡是幾名壯漢喝酒吹牛,幾名娘子議論哪家的帥氣郎君一類的聲音,若不是他這等閑人,必是聽不見那轉瞬即逝的小孩呼救的。
他興味索然地看了過去,頭又昏沉了些,隻道拐孩子不過又是一件平常事,沒什麼可管的。
捏蘿蔔的左手實在是撐不住,慢慢和蘿蔔一起靠到了牆上,而右手虛虛地垂在腰側,無意間摸到一點硬物。徐歸恍然想起,是藏在衣服裡面的雪鴻,是那柄子聲兄贈予的寶劍。
他嘲弄似地笑了笑自己,卻又瞥見那人拐子背個大布袋,走向了他此行目的地的方向,終于還是沒忍住丢下蘿蔔,讓劍出了鞘。
馬上就是雞鳴之時,人漸漸少了,夜市也要關了,一切也該結束了。
他拼命追趕人拐子,步伐幾乎是不連貫的,有幾步險些摔倒。他的手也不夠穩,本是要從脖頸劃下去的劍刃,劃開了布袋子,又掉在了地上。
人拐子聽後頭腳步越來越近,又聽得得“嘶啦”一聲,連忙驚恐地轉過頭,叫道:“大俠饒我一命!”
待看清蜷縮着倒在地上,滿身血污的年輕人,頓時滿臉嘲諷,眼裡好似在說:就你這受了傷的也想多管閑事?
撿起地上那柄極薄的劍,想了結這人,再把那小郎君帶走,以免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