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那些龍膽湯對你有用。”
夜色下,看不太清季臨安的面容,隻覺還是蒼白,沒什麼血色。
長樂正好趁這最後的功夫将他的手扯過來,纖細修長的手指精準地找到他脈象的位置。
她神色沉穩而專注,微微閉起雙眸,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一片扇形的陰影,整個人沉浸在感知之中,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與她無關,唯有那指尖傳來的細微跳動,正源源不斷地向她傳遞着潛藏的訊息。
時而眉頭輕皺,時而又稍稍舒展,仿佛正随着那脈象的起伏在病患的身體狀況裡 “遊走”。
她不知什麼時候掏出了一枚銀針,就地便往季臨安無名指上一紮,再用白絹布将血擠出。
季臨安“嘶”了一聲,冷不丁被她那骨節分明的手捏住,指尖冰冷,力度極大,她以為隻是刺破表皮,實際上十指連心,還是很疼。
她忙着觀察那血的顔色,便讓季臨安自己到藥房去,請一位黃衣醫師幫他止血包紮——盡管她覺得那點小傷口可能還沒等睡醒就要痊愈了。
正好,誰也不會将“帶季臨安一起去舊廟”的事當真。
那站在陰影中的季長公子拍拍胞弟的肩膀,叮囑他今晚早些休息,按時服藥,又派了一位随從送他回去。
長樂将那沾了血的白絹湊近鼻尖,凝神閉目細細嗅着。
這一行動在季臨淵與賀蘭澈眼中極為奇怪,等着她辨識了一會兒後,她丢了那枚方巾,什麼也沒說,神色恢複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冷冷的。
“如何?”
“甚好。這幾日他照舊多喝那些龍膽湯。”
長樂眉尾微挑,環顧周身,也沒有什麼要帶去舊廟的。
隻祈禱這邺城的人最好能将舊廟如期收拾幹淨,越早越好,天亮之前将義診堂這些類天花的傳疫病人速速轉移。
眼見季臨安的衣袂已隐沒入夜幕,那季長公子非要嘴欠,刺道:“可惜了辛夷堂主,近日失了‘好大一個’幫手,恐怕要忙壞了。”
“你倒也不必犯難,我未必會在舊廟折騰幾天,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季二公子一樣還需要歸我診治。怎麼,嫌我下針太重,心疼他?”
她嘴上雖然回怼,卻同他們示意,可以走了。
季臨淵那剩下的七個精禦衛皆身着統一制式,輕巧而不顯眼的便衣刺甲卻内含堅硬,在夜風中閃爍着冷冽的光澤。
每個人的站姿都标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
這一刻,他們不僅聽季臨淵的,還聽長樂的,輕輕一個點頭、垂眸、揮手,都有及時的響應。
恍惚間給了她一種錯覺,她也說不明白……像是權力的滋味。
這滋味和她小時候嘗過的還不一樣,她算是無相陵、未央宮裡個半大的小主人,家裡的廚子賬房書房先生們,婢子婆婆老管家們,稱她一聲“小姐”、“宮主”。
但到底是山嶺裡放養着,非正規的。
和邺城這樣長期持權傳令的規訓,帶來的反饋不一樣。
啧,果然師父說過,權力是種會上瘾的毒藥,容易腐蝕人的人格。
這“準”少城主,倒是言而有信,雖然和她言語中交鋒,答應的事确實一個未落下,精确到任何一個細節。
想來能于管中窺見邺城真正的行事作風。
長樂回神時,微微擡手點了一下,也找他的茬。
“季長公子說八個人,任我調遣,眼下還缺了一個人。”
季臨淵未回話,将站在他身旁的賀蘭澈往前一推,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樣。
“給你補上了。”
……
賀蘭澈夾在他兩中間,還怪不好辦的,自從上次長樂把大哥推下水,他倆就徹底針尖對麥芒。
長樂收了他的木偶,收了他的琉璃燈,那層早就戳破的窗戶紙一直在漏風,他們之間實際洋溢了一種淺淺的尴尬。
因此,最近他話也不太多,存在感也不強,做着自己的事情之餘,還是不由自主被自己那股子熱烈的喜歡,牽引着,去往有她的地方。
有些愛意,眼神是藏不住的。
感受到打量,長樂明知故問:“賀蘭澈也要跟去?”
“那是你小瞧了我家阿澈,隻知他刻那些與本人美貌‘相去甚遠’的木雕厲害。卻不知他于工造機偃之術更厲害,你想要在天明時分能如期修完舊廟,更要帶他去。”
話音未落,季臨淵肩領之上鶴羽微拂,甩開二人,領着精禦衛大步往舊廟方向而去,隻留長樂與賀蘭澈在身後。
長樂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繼而擡眸,望着賀蘭澈,與他一瞬對視,眸光如流星劃破夜空,又迅速隐沒在黑霧裡。
“你可以去,但是修完了廟,你明日要回來,照顧你哥哥也好,或老實呆着也好,别去那邊感染了痘疫,給我添麻煩。”
“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如果舊廟那邊繁忙呢,人手不夠呢?或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幫手!”
長樂背着手,一身青衣,也走在他前面。
給他留下的背影如曉霜清骨,聽見她留下的聲音也傲傲的。
“這算是無證行醫。”
“那……我算個修理工!”
“木匠也行!”
他疾步跟上她們,腦後那束馬尾翩翩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