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猴兒撞開院門,身後跟着皂衣未褪的付春山,腰間鐵火牌随步履挾風作響。
“周娘子,咱們幾時動身?要去哪兒?”青年嗓音裹着雀躍,面上是毫不掩飾的蓄勢待發,皂靴堪堪停在門外,看起來像是連家門都不想進了。
周行露未應聲,先看向身側。
和氣豐腴的婦人臉上笑意微斂,意味不明地輕叱一聲:“這個潑猴!”
事已至此,梁母也不想着攔人了,她站起身,嗔罵聲裡摻着三分顫:“還不快去,省得我大清早的還要聽着鑿鑿洩憤的砍柴聲,倒落個清淨!”
婦人頭也不回地進了竈間,木門吱呀合攏的刹那,餘光瞥見其肩頭微顫。
周行露抿抿唇,方才不急不緩地擡步向梁猴兒他們走去。
待四人行至院外,不過數百步,剛還狠下心來進屋的梁母再度沖了出來。
“等等,你們等等!”體格健壯的豐腴婦人健步如飛,腳步急促啪嗒作響。
衆人自然而然地停下來,隻見追上來的梁母面色僵紅,發間桃木簪斜墜欲落,漏下幾縷黑灰交雜的頭發,貼在她津汗微濕的額頭。
“娘!”梁猴兒看她這樣着急,怕她岔氣慌忙去扶:“怎麼啦?”
梁母不由分說地把一個大油紙包塞進梁猴兒懷裡,頭埋得低低的,似是在大口緩氣:“路上吃,當個零嘴。”怕梁猴兒嫌麻煩,她連忙補充道:“放心,我都切得薄薄的,好拿!”
鹵香混着八角茴香透紙而出,勾得從中午開始就念的小猴兒一個激靈——正是他晌午偷瞄了七八回的炖肘子。
梁猴兒呲着牙憨笑點頭:“還是娘貼心!放心,我和大家分一分,一定不吃獨食!”
“你個臭小子!”梁母擡起臉來,手掌習慣性襲上對面胳膊,笑罵道:“就你機靈!”
想到後面可能發生的事情,婦人指尖一頓,寬厚手掌在腰間圍裙上擦了又擦,才慢慢撥開散在眼邊的頭發。
那雙不算秀美的眼睛裡,裝滿了複雜到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你們……路上當心着些。”
說完,她也不留戀,輕柔地拍了拍梁猴兒的手,背過身去步履緩緩地走向自家院落。
梁猴兒看着她蹒跚的背影,不知怎得覺得自家娘親有些倉皇落寞。
待在原地愣了片刻,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道:“哎呀!我該和我娘說一聲的,讓她不用等我用吃飯了!”
話音未落,腕間忽覆微涼。
周行露松開拉人的手,少女背對着明媚秋光,睫羽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眸中情緒:“若腳程快些,或許能趕得及晚膳。”
聽她這樣解釋,梁猴兒也沒多想。他撓了撓腦袋,大剌剌地轉身繼續往前走:“好啊,那我們快些!”
四個年輕挺拔的身影迎風大步遠走,無拘無束中,鮮亮嶄新的發帶在空中蕩出個昂揚輕快的弧。
***
街市浩穰,人煙稠密,雕車競逐,羅绮飄香。
溧水縣碼頭迎來下半年中最熱鬧的時刻,附近幾個縣城的遊人散客幾乎全聚到這裡。
梁猴兒仗着自己手長腳長,不好容易擠開一條道,帶着身後同伴一起湧入人群聚集最多的渡口。
隻見江邊千帆競發,大大小小的烏篷船在石階前擠作青鱗,貨船桅杆織成密林,粗麻繩甩出的水珠尚未落地,便被赤膊力夫的号子聲震碎在鹹腥江風裡。
更讓人側目的是,吃水最深的内灣處,一艘八丈寶船劈開粼粼金波,赫然矗立。朱漆船首雕着怒目麒麟,十六面赭色雲帆獵獵招展。[1]
船前又杵三人高的木架一座,上頭用彩帛紮就的梯形平面作檐,檐下挂着流蘇,每層檐頂又都紮縛出山形的花架,挂着山水鳥獸、花草神佛等各類裝飾紙畫兒。
有兩個穿着青短打的伶人分立于這鮮豔缤紛的彩樓歡門兩側,一人高舉一面墨痕恣意、寫着“雲機”二字的紅綢旗幟,一人橫端着一個閃亮黃澄的銅鑼,向欲往裡頭擠的遊客們收取門票錢。
“客官!雲機社寶船初到寶地,有藝獻上,一人承惠五文,僅此一次,錯過難補!”梁猴兒混在人群中,還沒弄清楚情況,就一頭紮進那買票伶人的懷裡。
他撓撓腦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伸向懷中的手卻微微一頓。
面上正尴尬,身邊已經伸出一隻蔥白素手,早有準備的周行露數出四人份的銅錢,回過頭來淺笑盈盈:“說好了,我今日請你們看戲。”
見她這般大方,梁猴兒嘿嘿一笑,也不急着推辭。此處人潮洶湧,不好分說,幾人隻把道謝按下,先一同擡步登船向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