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相交,何須賭咒焚香?但憑赤誠,足照肝膽,奔波小事,無需挂懷。
什麼古籍秘術,不過是看這青年背負了太多心事,借先人智慧給他搭個台階罷了。
恍悟少女舉動深意,梁猴兒眼底陰霾盡散,心底那份将人壓得喘不過去的愧疚委屈,在這番輕巧的易地而處後,居然也慢慢平靜消解開來。
“周娘子真是聰慧,仿佛能讀心一樣……”他低下頭,佩服地感歎一句。
然後他迅速轉過身去,佯裝沒被感動得再次落淚,任江風将其壓抑多時的星點水光吹散在暮色裡。
少女指尖輕點唇畔,琥珀瞳孔比碧水剔透,她沒點破梁猴兒的失态,而是繼續道:“且之前我說的‘不會’是指,我不會覺得你嘩衆取寵、鬼迷心竅。”
少女望着人的那雙漂亮眸子很平靜,既沒有熱情的贊同,也沒有激烈的反對,隻有一種坦然接納:“剛開始的時候,不也有人覺得我喜歡搗鼓那些鉛鐵木頭的很奇怪嗎?”
大概是七八歲的時候吧,周行露在自家爹爹的書房裡找到一本講匠作造物的書籍,從此一發不可收。
她日夜奔波于案牍與匠作工坊之間,除卻吃飯睡覺等維持生命必需之事,其他事情都應付得有些潦草。
直到某日她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撞見那群自诩“好心”前來照看的母族親戚。高高在上的眼神挑剔地打量她一遍,話裡話外地指責她辱沒了廬江周家的累世清名。
他們說,正常書香門第的姑娘家,哪有終日與刀鋸斧鑿、丹青髹漆為伴的。她應該學學那些未曾謀面的表姐妹們,隻需娴靜地待在家中,學些女紅婦德才是。
周行露那時年齡尚小,心智也未長成,正茫然無措地揪着自己被煤灰染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裙邊時,還好周父帶着她心心念念的那套黃玉矩規回家了。
高大的身影擋在她與那些閑言碎語之間,穿着青緞襕衫的中年文士脊背挺直,泰然自若地回絕:“吾女孑然,髫年已辭萱堂。餘心抱愧,惟願其潇灑自如,悠遊歲月。”
潇灑自如,悠遊歲月。這是周父對周行露的期待,也是少女獨自生活後努力秉持的待人接物準則。
如今見梁猴兒也有類似的困頓,周行露以為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問不疑,隻幫他找到人,查明真相,至于後面該如何選,還得看梁猴兒自己的意思。
“我總以為,這世間千萬履析,唯有自己親身經曆,才能評判個是對是錯。”少女側過臉來,柔和堅定的視線直直撞入梁猴兒的瞳孔,如雲霧撥開,内裡山川聳立。
“周娘子……”後者喃喃出聲,面上湧起複雜情愫,似感激,似暧……
“哎呀!”小船又一個搖晃,吓得梁猴兒趕緊抓住就近的舷闆。
裴燼就是在這個時候躍上了小船。他疑惑地瞥了眼紅暈未褪的梁猴兒,抱着劍的雙臂微微一緊。
等周行露将目光從梁猴兒挪開,輕輕落到他身上,少年劍客才冷冷地開口:“有發現。”
說完,他微微偏過頭,目光沉靜地望着船邊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片白蒲葦葉落在漣漪間,載沉載浮似銀霜。
“我看過了,那石頭就是山上普通的青石,非内力深厚者不能破其半寸。”
且因長時間流水的沖蝕,石台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經磨得平滑圓潤,隻有中間一拳大小的地方還留有一些清晰的棱角。
石台外沿有一圈淺淺的青苔,應該是之前上面還立着一塊石頭才能形成的痕迹。
如此倒是恰好契合梁猴兒的說法。
“西南邊那處像是磕過,有一個三角形的缺口,痕迹很新。”
“會不會是昨天那人取玉髓時,被掉下來的碎石砸出來的?”梁猴兒胡亂抹着臉上墨痕,插話道。
裴燼抿抿唇,石頭砸落留下的痕迹和刀斧撬削的痕迹本不相同,但江水整日整夜地沖刷下來,便把大部分的差異抹去了。
眼看線索隻剩零星,梁猴兒不想衆人白白為自己在江水中受寒,趕緊把人喊回船上。天色漸晚,還是先上岸再說。
幾人一一彎腰進入船艙,周行露留在最後,擡簾的手微微一頓,又擡頭看了一眼岸邊那座矶頭崖。
橘紅的落日低低貼在崖頂天際相接的地方,不知不覺間,已經過酉時一刻了啊。
“梁小哥,你可還記得你昨日看見的那塊江心石有多大?”
有多大?梁猴兒撓撓腦袋,不明所以。
但他還是聽話地比了一個比自己腰還寬上半掌的大小,說:“好像是那麼大吧,我離得遠,看不太清楚。”
周行露随着他的動作點了點頭,清淺目光透過船簾縫隙,落在逐漸後退的石台中心與凹痕上。
見人沒了下文,梁猴兒撓撓腦袋左顧右盼。
經曆剛才的事情後,機靈青年明顯振奮松快了不少。餘光瞥見站在船頭專心搖槳的方阿翁,他不抱希望地試探發問:“方阿翁,你這幾天可有在這裡見過一個須發皆白,但面上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的人?”
那廂方阿翁手上搖橹的動作不停,眼皮輕輕耷着,點點頭肯定道:“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