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回答很有意思,我從沒有聽過。”小男孩點點頭,再開口語氣中卻多了點成年人的派頭,“You don't lie,I like you.”
黃莺有些不可思議,倒不是驚訝他的英文式表白,而是有那麼一瞬間,她仿佛透過小男孩年幼的皮囊看見了一個成熟到幾近衰老的靈魂,這太不可思議了。
即便是被她看做少年天才的白孝正,骨子裡的靈魂仍是個天真少年,蠢到有點發邪,幹淨到沒有一絲雜質的那種。
“謝謝你的喜歡,和你聊天我也很高興。”黃莺的語氣無比無比的真摯。
王有唯作為在場唯一不高興的人,再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咬着牙提醒壞他好事的男孩:“小朋友,你爸爸媽媽人呢?要不要叔叔叫服務員帶你去找?”
男孩搖頭,眼睫毛撲閃撲閃:“死了,叔叔,你的爸爸媽媽呢?也死了嗎?”
黃莺心道大事不好,趕緊伸手攬過男孩一把捂住他嘴,寬慰王有唯:“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小孩子不懂事,好漢您可千萬别生氣!”
王有唯額角的青筋凸起,雙眼冒火。
黃莺護緊了孩子,噼裡啪啦一大串話:“王先生,他就一幾歲孩子,犯不着真計較。我能理解您的心情,真的,真的,你看這小孩的穿衣打扮還有說話習慣,接受的肯定不是咱國内的義務教育,保不準是哪個有錢人家養在國外的少爺,家裡不講究中國文化,說話太直,您消消氣……”
她講個不停,倒不是覺得自己能勸服王有唯,而是希望借助廢話文學的力量拖延時間,等孩子的監護人找過來,也好叫王有唯聽個正式的道歉,消消氣。
王有唯握緊的拳頭慢慢放下,努力對黃莺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
黃莺放下心頭的大石,慢慢松開捂住男孩嘴巴的手,卻沒注意到王有唯背手偷偷拿起桌上厚重的陶瓷杯蓋。
大概是命運作祟,王歡歡小朋友忽然拍着小手,嘴裡歡快地吐着口水泡泡,含糊不清地喊着:“papa,papa……”
當真是風馳電掣一瞬間,王有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丢了手裡的杯蓋,徒手接住了差點砸倒身前咖啡杯的巧克力甜甜圈。
黃莺觑眼看着落在小男孩腳前的杯蓋碎片,瞥了一眼王有唯,哇,臉色真難看。
她未置一詞,又向遠處扔甜甜圈的方向看去。
衆人和她一樣,視線先落在杯蓋粉碎的地面,又唰唰投向甜甜圈飛來的方向。
肇事者姿态閑适地舉雙手,向匆匆趕來的店員表示歉意:“Sorry,I guess my hand slipped.”(抱歉,手滑。)
黃莺心底哇一聲,這手,滑得真遠,也滑得及時。
旁人離得遠可能看不太清楚,畢竟黃莺就站在跟前,一時也搞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她腦子仔細一想,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真正的肇事者應該隻有王有唯一個。
明面上的肇事者應當是個路見不平的好漢,小男孩好運氣,否則杯蓋碎掉的地點應該就不是腳前了。
小男孩輕松掙脫黃莺的手,奔上前去大呼一聲:“舅舅!”
聽到這一聲呼喊,王有唯快速隐下眼底那絲不易察覺的陰鸷。
黃莺有些錯愕,再次感慨最近腦子不夠用,來人并非路見不平,這是撐場的大王來了啊。
她低頭看自己連個孩子都抱不住的雙手,在發現自己心底的異樣之前,首先聽到了來自身後的幾道高低不同的驚呼聲,有老有少,全是女性。
這很正常,若非她手抖滑了一個孩子,見到氣質如此出衆的男人,也會在心底發出一聲呐喊的。
人之愛美心,實乃天性。
距離限制,近視眼的黃莺隻能欣賞欣賞這位舅舅蒙了層白霧的綽約風姿。
小男孩抓着他舅舅的羽絨服下擺,仰頭疑惑:“Unc,why you talking English,showing off or what?”
(舅舅,你為什麼講英文,是想炫耀嗎?)
隔着十來步,黃莺都敢肯定這位長腿舅舅的嘴角絕對抽了一下。
沉默幾十秒後,他摸着男孩的發頂,用略有些蹩腳的南城方言解釋:“舅舅中文不太好。”
“可你不是一直和大家講普通話嗎?”
長腿舅舅沉默一瞬,改換發音更加不标準的普通話:“因為你是乖寶寶,不會嫌棄我的發音。”
男孩咧嘴笑得開心,突然又收回笑容,一臉質疑:“Really?”
“I never lie,you know.”
長腿舅舅似乎對他眨了一下眼睛。
“Liar!”男孩頓時像隻氣鼓鼓的小河豚,對着他大喊一聲。
有那麼一瞬間,黃莺覺得自己的三百度近視是假近視,她非常清楚地看到這位長腿舅舅的笑容蕩漾開,猶如春水初融,擡手親昵又自然地揉着男孩的發頂。
兩人的感情似乎很是要好。
黃莺也算是看明白了,小男孩剛才并不是故意要針對王有唯,這個小可愛,他平等地針對每一人,卻毫無惡意。
差點被那句“手滑”創死的王有唯徹底淪為話外人,舅甥二人腳下似乎有個無形的舞台,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同時,還能引來一切優待。
店員不僅沒有責備碎了杯蓋的他們,還不斷彎腰道歉,說是他們考慮不周,沒顧慮到帶小孩的家長不适合使用帶配件的全套餐具,讓客人受驚是他們的失職巴拉巴拉的。
摔了個杯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店内很快又恢複了日常秩序。
不提服務态度,就這語言藝術,爐火純青的程度,連黃莺這個語文老師都不得不服氣。
王有唯眼睜睜看自己好事将成的氛圍被外人沖散,差點崩掉苦心營造的高中肄業人設。
為了黃莺,他隻好裝作什麼都聽不懂地捏着嗓子問:“小莺,晚上你想吃什麼?”這是打算借機約飯,換個場子繼續聊。
一聲“小莺”吓得黃莺渾身激靈,差點失去表情管理。
她現學現賣,對着王有唯舉雙手投降:“王同志,請您不用客氣地直呼我大名吧,咱們不熟,您這還帶着孩子,飯就沒必要吃了,我們還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即便王有唯脾氣再好,也做不到笑臉相迎。
他毫不客氣地指出黃莺的現實困境:“以陳阿姨的為人,你放棄我,以後可能再也找不到像我條件這麼好的老公了,難道你心裡其實更願意嫁給五六十的老頭當填房,就這麼缺父愛嗎?”
黃莺眼神一冷,頃刻又化作秋水,毫無波瀾道:“那就是我的事了,你個外人,越界了。”
王有唯啐了一聲:“要不是你媽舔着臉纏着我表姑那麼久,以你這條件,我才不會來浪費時間。”
“哦,是嗎,那你可真是寬宏大量。”
“不識好歹。”他恨恨道,“你會後悔的。”
黃莺微笑擺手:“慢走,不送。”
兩個相親的人,第一次見面就能聊崩,若沒有個先低頭的人,日後難有圜轉。
黃莺态度明确,不會低頭。
王有唯更是個驕傲的人,絕不可能做那個先低頭的人,是以他抱着女兒迅速離開,沒有絲毫猶豫。
黃莺從他的背影窺見一絲真相,他既能當着她的面,就偷偷用杯蓋砸陌生小孩,脾氣絕沒有表現的那麼好。
甚至于……
這個人可能有暴力傾向,那生了孩子卻消失的母親,興許正是他暴脾氣的受害者。
這一切隻是黃莺自己的胡亂猜測,就當她陰謀論,心眼小,有被害妄想症,看誰都不像好人吧。
雖然三場相親的過程都不太愉快,但也算完成了陳女士的任務,對這個結果,黃莺隻能表示無奈。
再擡頭看過去,那對養眼的舅甥不知什麼時候也離開了。
黃莺聳肩,歎了口氣,彎腰掃了掃桌面二維碼結賬。
一切就這麼歸于平靜,黃莺再次夾起畫框,拿着兩本舊書,打道重回超市。
該吃藥了,可她的藥還存在超市沒取呢。
大步走到門外,一眼就看到站在路邊的小男孩将拿甜甜圈的左手舉過頭頂,興高采烈地和她打招呼。
黃莺笑了,也舉起拿着書的手用力揮回去,想不到HAPPY DAY的巧克力甜甜圈魅力這麼大,是個孩子都愛吃。
沿着街道走了沒幾步,黃莺的雙腿突然被什麼猛一下抱住了,側頭往後下方一看,小男孩的笑臉燦若葵花。
黃莺腦門緩緩升起一個問号。
看看男孩的臉,又擡頭仰視兩步開外的監護人。
監護人對上她的視線,擡手左右揮了兩下,中文發音字正腔圓:“你好,珅一鳴。”
一刹那,山海齊鳴,有股毀天滅地的力量撕開記憶的牢籠,栩栩往事,如塵埃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