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很安靜,僅有幾道呼吸聲,這些呼吸聲掩蓋不住黃莺心底磅礴而來的憤怒,她極端的憤怒,如果沒有肉身的禁锢,這滔天的怒氣值大概可以瞬間将整座宿舍樓掀翻。
隻有面對同樣用尊重對待她的學生,黃莺才會給予足夠的尊重,永遠守禮,永遠克制,永遠善良,永遠寬容,永遠忍讓。
秦寶寶的不屑一顧和肆意橫行,挑戰的不是教師權威,不是黃莺身上的職業病——控制欲,更不是什麼其他形而上學的東西,她挑戰的,是黃莺身上那點永遠高舉自由平等的旗幟。
自以為不怕老師,就可以高人一等,肆意欺負同學,出言不遜,颠倒黑白。
簡直不可理喻。
黃莺是真的很生氣很生氣。
但這種生氣僅僅停留在憤怒階段,既沒有怨也沒有恨,她還存有最基本的理性,能控制住自己的行為,不會用權威壓人,更不會用武力服人。
燈光照在床架,投下的陰影将黃莺的整個人包裹起來,使她本就冷冽的氣質更加堅硬。
再開口,她的聲音有如利劍:“拿出來。”
這話沒頭沒尾,秦寶寶卻一下聽懂了,她強撐着往後退一步,無聲表示拒絕。
“你是想用行動告訴我盧曉冤枉你了,你很委屈,很無助,很可憐,很痛苦?”
黃莺輕笑,聲調一轉。
明明嗓音那麼溫柔,卻像引誘人犯罪的惡魔,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這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讓秦寶寶内心顫抖,可不應該啊,不應該。
劉明明分明講黃老師就是個紙老虎,學校所有的老師都是紙老虎。
這個世界很簡單,好人怕壞人,壞人怕更壞的壞人,更壞的壞人怕無所畏懼的人。
自己就是無所畏懼的人,所以應該什麼都不怕才是。
明明黃莺說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命令式語句,她一個字都不怕,反而很興奮。
黃莺每看她一眼,她的興奮就更上一層樓,這種無與倫比的快感無法言說。
挑戰年齡,挑戰經驗、挑戰權威,挑戰階級的感覺讓她激動到渾身顫抖,這感覺真他媽太爽了!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隻要她不怕,世界萬物都不能将她卡住。
她是自由的!
是無所畏懼的!
老師算什麼,不過就是一個低端服務業的服從者,隻要她想,隻要她願意,有的是辦法治他們。
我這麼年輕,這麼有活力,是這麼的無所不能。
對啊,我就不拿出來,就不拿,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如果你敢搜身,那我就和你拼了,看誰拼得過誰!
那首歌怎麼唱來着?
好像是——
我膽大、我心細、我無所畏懼,我聰明、我自由、我上天入地……
秦寶寶眼睛裡浮現出正在唱歌的少年,他桀骜不馴,他風流倜傥,他與全世界作對卻隻愛她一人。
他心有猛虎,卻細嗅薔薇。
他與世界為敵,無所不能,卻隻愛她一人。
秦寶寶渾身充滿了力量,露出得意的笑容。
少年像是激情四射的太陽,給予她無上力量,為她驅散世間所有陰霾。
啊,世界,它如此簡單。
你快看!
看那兩個被老師幾句花言巧語,就蒙蔽到不知東西南北的傻逼。
還有居高臨下的黃莺,她們所謂的老師。
秦寶寶内心譏諷。
她倒想看看,這個隻會偏心眼裡隻有成績的女人,嘴裡還能說出什麼花言巧語。
當了這女人那麼久的學生,自己還從未這麼近距離接觸過,更沒有領會過她病毒式一樣的洗腦。
秦寶寶冷眼看世界。
隻有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傻逼,才會被這種偏心眼的女人洗腦,才會覺得自己很優秀。
和少年一比,她們屁都不是。
看吧,看吧,看吧,看這個女人能唱什麼好戲。
如果人能聽到另一個人的心聲,黃莺一定會對秦寶寶說上那麼一句話:
哦,原來是戀愛腦,沒什麼稀奇的。
假設就是假設,世界上沒有如果,除非你能夠實踐它。
黃莺聽不到秦寶寶的心聲,但并不妨礙她感知秦寶寶情緒的變化。
一個十四歲的青少年,再怎麼老成,對閱青少年無數的黃莺而言都像一張簡單的白紙,一眼看到頭。
不需要知道心聲,也可以解決大半的問題。
“你既然自命不凡,為什麼面對盧曉的指證再三否認?”
黃莺知道秦寶寶不會回答,不再看她的臉,掏出手機,低頭浏覽聊天軟件的界面,找出她父親的賬号發了個消息。
然後退出往上劃,一直劃下去,劃過很多人,很多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陌生到毫無交往的人。
她略過山海,略過江河,掠過叢林,掠過草地,劃過萬事萬物,目光定在一處。
那是一周之前她給龐霈父親發的消息,對方一直都沒有回複,她的消息像一顆石子沉入滄海,消失的寂靜無聲,卻又真實存在。
存在,卻又杳無音信。
反觀秦寶寶父親即時回複的消息,兩方家長對孩子的重視程度,高下立見。
秦寶寶父親:家裡沒給孩子買過手機,她沒有手機。
黃莺斂眉,意外地看向秦寶寶。
沒買啊,那這事兒就很有意思了。
秦寶寶仍然保持閉口不言的态度,不管是她的少年,還是一路慫恿她的劉明明,都向她傳授了這招絕技。
隻要你一直不說話,他們能把你怎麼樣,就算到了公安局,到了法院,也沒有人有權利把你的嘴巴撬開,強行讓你說話,逼你承認任何事。
所以姑娘啊,你别怕。
所以對的呀,她不怕,她為什麼要怕,她有什麼可怕。
黃莺一秒鐘戳穿了她的假象:“因為你害怕。你害怕她告訴我,害怕你私藏手機的事情被我知道,害怕我知道你抽電子煙,更害怕我發現你早戀,你害怕的東西太多了。因為你選擇成為一個膽小鬼,一個掌控不了自己欲望的膽小鬼。”
“你胡說,我才不會怕。”
秦寶寶赤紅着眼睛,低頭死死看着自己的腳尖,全身抖得像篩糠。
兩隻手塞在口袋裡,手心都是汗,一隻握拳包緊電子煙,一隻反抓手機,大拇指不停地在那張大頭貼上摩挲。
她的靈魂,她的愛恨,她所有的勇氣和堅持都來源于這張大頭貼。
它賦予她新的生命,他賦予她一切,告訴她不要怕。
“你早戀不怕,抽煙不怕,私藏手機不怕,老師不怕,怕父母嗎?”
黃莺重擊靈魂般地将問題一個個砸向秦寶寶。
“你不怕父母知道你辱罵老師,不怕父母知道你私藏來路不明的手機,不怕父母知道你早已吸煙成瘾,不怕父母知道你早戀,更不怕有人将你們情侶分開?不怕他離開你?不怕他不要你?不怕他不喜歡你?不怕他喜歡上别人?”
“怕”字,從心白聲,無為也。
怕乎,心無為。
人心難測,人心易變,怎麼可能無所畏懼。
人生在世,可怕的東西太多了,不是你不怕,而是你沒有站在懸崖邊,沒有孤立無援地站在懸崖邊。
秦寶寶不怕衆叛親離,但怕失去愛情。
“你不懂盧曉,更不懂你自己。”黃莺像撈了滿網魚的漁夫,滿載而歸道,“對于沒禮貌的人,我從來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畢竟是不是你,你心裡清楚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