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後,都察院中的事情又多了起來,戚聞淵整日都忙得腳不沾地,前兩日無故升起的那些風月心思自是被一摞摞卷宗壓入了最深處。
初八那日,更是派了侍從往侯府遞去消息,說是今夜都不回熏風院了。
見着有同僚給獨留家中的夫人送去時興的胭脂,戚聞淵心中一動。
初三那日珈甯為了給他簪花,特意起了個大早,定然是心中挂念着他。
他沉吟片刻,差蒼筤去西城的萬寶閣中挑了幾支時興的簪子,還将聖上賜下的那匹杭羅也送去了熏風院中——往年這些東西都是直接往安和堂送的。
卻是忘了,珈甯出身江甯織造府,杭羅也好、雲錦也罷,在她那千箱萬籠裡着實是算不得什麼。
夜色深深,戚聞淵總算得了些空閑,隻見他放下被手掌溫熱的紫毫筆,抿了口已經涼透的茶水。
複又站起身來打量了一番,見着同僚都已歸家,四下無人,便招來蒼筤,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去府上送東西的時候,夫人可有說什麼?”
“夫人自是說多謝世子。”蒼筤低眉答道。
其實珈甯的原話并非隻是如此。
蒼筤去熏風院送東西的時候尚還未到申時,他一入主屋,便見着珈甯正歪坐在梨花木矮幾邊上,惬意地翻着一冊詞集。
熏風院中的花俱都開了大半,暖烘烘的春光透過花間的罅隙散落在書頁上,珈甯且看且唱。
這詞集是從聽竹軒中尋來的,裡頭的許多詞牌珈甯并未聽過,她便依着江南小調的旋律随意哼上兩句。
端的是自在悠閑。
聽聞外頭通傳蒼筤來了,她隻當是戚聞淵今日又不會回府,盤算着過一陣去問問臨瑤和臨珏要不要來熏風院中一道用許廚娘做的玫瑰鵝油燙面蒸餅。
卻見蒼筤捧着一方銀鑲玉燒藍的小匣子,她面露疑惑。
蒼筤道:“世子這兩日并非是刻意不着家,隻是朝中實在事多。他擔心夫人在家中無聊,便去城西的百寶閣挑了兩支簪子,請夫人賞玩一番。”
他自恃看穿了世子交代自己時暗藏的小心思,刻意在戚聞淵的原話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就為了在珈甯面前展示戚聞淵的貼心。
其實戚聞淵不過是吩咐了一句:“我瞧着春色正好,你去城西給夫人挑一支桃花簪。”
哪知珈甯并未順着蒼筤的心思。
她眉梢一挑,嘴角一彎:“不是說世子在都察院中忙得很嗎?怎還有空往城西去?我記得,都察院是在城北吧?”
蒼筤驚覺自己失言,剛要改口彌補一二,便見着珈甯已經将那方小匣子接了過去,一面打開,一面笑盈盈地說道:“且讓我瞧瞧世子的眼光如何。”
隻見她從匣中取出兩隻溫潤的碧玉桃花簪,迎着忽閃忽閃的春光,在發間比劃了幾下,方才慢悠悠地開口:“蒼筤的眼光很好。”
這便是知道簪子是蒼筤去挑的了。
蒼筤暗道一聲不好,隻覺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卻又聽得珈甯用吳語和身側的織雨說了些什麼。
蒼筤是土生土長的燕京人,吳語落在他耳中,與樹梢的鳥雀之聲,并無多少分别。
他又慌又急,生怕惹得世子與夫人之間生了嫌隙,要知道初三那日他想把世子頭上的荠花拂去一事還沒過去多久呢……
過了許久,終于聽到上首傳來珈甯的聲音。
珈甯依舊是那副眉眼彎彎地模樣:“簪子我收下了,多謝他。”
蒼筤一背冷汗,也不知自己這一關究竟是不是過去了。
如今聽到戚聞淵問起,他也不敢全盤托出。
蒼筤跟在戚聞淵身邊多年,戚聞淵如何看不出他今日的神色與語氣都有些奇怪。
戚聞淵道:“當真?”
在都察院中,戚聞淵身上的氣勢比平日裡更甚,蒼筤倒吸一口涼氣,不敢作答。
戚聞淵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聲道:“夫人還說了什麼?”
他将聲音壓得極輕,但這夜半的都察院本就是萬籁俱寂的。
再輕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
“夫人知曉是奴去挑的了……”蒼筤将午後在熏風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複述了一遍。
戚聞淵未曾想到蒼筤不敢說出口的竟然是這個,他看着蒼筤,好半天才悠悠道:“夫人又不是傻的。”
又道:“往後我讓你給夫人傳的話,記得要原原本本、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地傳。”
蒼筤忙道:“奴知曉了。”
戚聞淵摩挲着挂在竹扇下的蓮花扇墜,神色晦暗不明。
果然他還是不适合做這些事情。
他那同僚的侍從定不會像蒼筤這般畫蛇添足。
因為同僚已經做慣了關心妻子的事情。
而在蒼筤眼中,他戚聞淵托侍從給夫人送東西,乃是一種破天荒的恩賜,需要在夫人面前大肆宣揚一番才成。
其實又哪裡是這樣呢?
夫人外出之時尚會記得給他帶一方點心、一枚扇墜,且也并不會多言邀功。
他無非是……
投桃報李罷了。
戚聞淵展開卷宗,繼續忙碌起來。
蒼筤走上前去,将已經冷透的茶水換了,也不再多言。
清淩淩的月光透過窗槅灑落在戚聞淵的肩上。
他兀自歎了口氣。
這樁婚事,終歸還是珈甯吃虧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