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的車到達書肆時,才發現這隻是一間臨時搭起來的小鋪子,是在兩牆之間搭起來的小草棚,但棚下人頭攢動,門庭若市。
掌櫃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兩隻羊角辮,一襲小白裙;臉頰白淨,瞳仁漆黑;看起來跟李昭甯有幾分神似。
裴硯走近小鋪子,随手拿了幾本書來看,那小掌櫃便跑過來,歪着腦袋甜甜一笑:“大郎君!”
裴硯一低頭,這才看清楚,小女孩是他流民營中的人。
因為要教李昭甯朝政瑣事,他已經許久不曾去過那個小村,一應事務都是他母親代為打理。
他怎麼也想不通,怎麼才十幾日,流民小童就成了書肆掌櫃?
裴硯看了小女孩幾眼:“你怎麼……”
小姑娘展顔一笑:“我就知道郎君要問這個。”
她拉着他到賬台後面坐下,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講給他聽,還講了李昭甯如何為她們找到這條謀生之路,不必再靠施舍度日,言語之間,把李昭甯誇得天花亂墜。
小姑娘講完,搖了搖頭,悠悠歎道:“女郎簡直是天上地下獨此一人的濟世菩薩。”
裴硯的臉黑得猶如烏雲壓城,語氣卻很平靜:“她不止讓人抄書來賣,還讓人寫?”
“是呀,”小女孩點頭,“既能識字,又能賺錢,女郎簡直是太聰明啦。”
裴硯的袖口被攥緊。
書肆人聲熙攘,他心中的高樓上狂風呼嘯。
小女孩并沒看裴硯,而是盯着來來往往的人,自言自語:“女郎說要掙夠五千兩銀子去還債,可是剛掙到一千兩就給我們買了糧食和衣服……”
“什麼?”裴硯猛然回神,看向小女孩。
小家夥被他突然增大的聲音吓得微微後仰,随即舉起衣袖,甜甜一笑:“你看,這就是女郎給我買的衣服,她說,袖口的雲紋正好對應了我的名字,雲朵。”
“她說要還債?”
“是呀,”雲朵指着身邊的矮架子上的一摞書,“賣出的書,她隻拿一分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攢夠那五千兩。”
裴硯瞟了兩眼她衣袖上的暗紋,便道:“你去忙吧,我看看書。”
待雲朵去招呼客人,裴硯才站起來,看着書肆中的衆人出神。
李昭甯掙錢,難道是要還他那日随口一說的債務?
他不由得有些慚愧地後悔。
不該逗她的。
裴硯當日隻是與她玩笑,也從未想過讓她還錢,但萬萬沒想到李昭甯竟為此偷偷出宮,把手伸向了最末流的經商。
也萬萬沒想到,竟然真的被她盤活了一整條商業鍊。
流民抄書,書肆售賣,再用宮廷采買來帶動潮流——
她從未涉足過商業,卻處處都做得極好,滴水不漏,又遊刃有餘。
甚至還解決了流民的生計問題。
先帝在時,也曾與衆人想過辦法重振經濟,但方案都是空中樓閣,還未實施便困難重重,從未見過李昭甯這樣耿直地做事,還能做成的人。
她貌似對經商頗有天賦。
裴硯不由得啞然失笑。
他歎了口氣,擡手叫起一旁等候的下人:“準備進宮……”
“假的!必是假的!”一個葛衣少年突然驚聲尖叫起來,他雙手高高地舉着一頁小小的紙箋,語氣哽咽,聲音顫抖,“朝廷怎麼可能重開科舉?必定是假的!”
“重開科舉?!”
人群驟然圍攏,數人驚問,劈手奪過紙箋細瞧,還沒站穩,又被另一個人奪過去,争搶幾番,紙箋竟刺啦一聲裂成了好幾片。
“還有!還有!”葛衣少年舉起一本書,撕開封頁,取出裡面的紙片,“每本書的夾層裡,都有陛下的《告天下學子書!》”
此言一出,騷動如瘟疫蔓延,大家紛紛拿起書撕開,取出裡面的紙箋細看,竟發現每一本書中都藏了一份。
裴硯心中驟然一沉,背後湧上陣陣涼意。
他并未聽任何人說過重開科舉之事,李昭甯此舉一定是先斬後奏,暗度陳倉。
當年先帝也是瞞着陳崔下了改革江南鹽稅之律的诏令,還未施行就被陳崔發現,連夜召回所有人馬,以謀反叛國之名當街斬首、懸屍三天;先帝也被迫吃下“安神湯”而傷了身體,從此龍體一蹶不振。
李昭甯不知道陳崔的狠辣,貿然行事無異于自尋死路。
裴硯眉頭緊鎖,突然想到李昭甯寫文章喜歡用雙關語詞,若措辭不嚴,此事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裴硯拿起一本書,撕開封面,取出紙箋,隻見上面寫着:
「膺符承運,治道惟艱。
朕新承大寶,每覽庠序空寂,未嘗不椎心泣血。
今頒敕令,複開明經、進士、賢良諸科,舉子京中食宿與投卷資費皆免。
白袍非罪,青雲有階。此生惟願——
諸生肩披日月,筆挾風雷,代朕重整這破碎山河。」(1)
字句工整,落款清晰,還蓋上了朱印。
完了。
雖然隻字未提陳崔,但句句直指陳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