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東邊的驿站中,黑漆漆的一間木屋内,沈淙披上衣衫。
窗戶緊閉,厚重的窗棂上凝結着霧氣,外界的冷風與雪暴似乎都被封鎖在那層透明的冰殼之外。
屋内的火焰噼裡啪啦,鐵架子上鐵皮水壺蓋子被蒸汽推得哐哐直響。壁爐裡的火焰舞動着,火光照射在粗糙的木質家具上,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
屋内充斥着松木燃燒後的味道,濃郁的油脂氣息聞多了讓人頭悶。随行的陳太醫為沈淙簡單處理了傷口後離去,沈淙捂住肩膀,走到窗前,将窗戶拉開一道縫,透過窗縫呼吸一縷新鮮的空氣。
冰冷卷走了他肺裡的灼熱,他溫存地歎了一口氣。此時,他面龐紅潤,眼目清明,兩道秀氣的眉毛簇向眉心。
辮子搭在前胸,望着窗外風雪,他若有所思。
“可真不容易,長沂。”
烏蘭在後面抖動披風上的幹草和木渣,爐子上火星四濺,烏蘭嗆了嗓子,直咳嗽。
“這一路上把這輩子的苦都吃完了,臨了還得來上一下。”烏蘭站起來鋪了床,“後天就到聖彼得堡了,聽聞信使已經提前到達了?”
“到了,若不是風雪太大,咱們也該到了。”沈淙說。
“一路上被這些俄國佬坑得不輕。”
“都是些沒文化的鄉下人,說也說不清楚。”
沈淙轉過身,對烏蘭笑了一下,“好在人還算是淳樸,就是腦子不大行。”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跟野人一樣。”烏蘭沒好氣地說。
“這些話可不能讓女皇聽見,在這裡,俄羅斯民族才是最偉大的民族。”
“我看不一定,恭維女皇,說不準恭維德意志更好。”
沈淙和烏蘭兩人笑了幾聲,就聽門被敲響:“兩位大人,都檢視好了,禮品都沒什麼問題。”
沈淙一直記挂着那些瓷器和絲綢,剛到驿站就派人去檢視了,聽聞沒問題,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辛苦了,别忘了夜裡多去看一看王大人,你們也記得喝點熱湯,好生打理一番,明日進城,可别丢了我天朝的臉面。”
“自然,自然。”
下人退去,烏蘭的床也鋪好了。因為風雪房屋緊俏,今夜兩人不得不住一間房。好在床鋪足夠大,中間也有個隔斷。
鐵皮水壺蓋子咣當響了幾下,發出尖銳鳴叫,烏蘭連忙提了過來倒了兩杯熱茶水。
水汽氤氲出暖氣,沈淙端起茶盞,吹了吹,小抿了一口。
“還是我們的茶葉好喝。”沈淙在燈光下潋滟地笑着,熱水暖了心腸,他的笑容也熱乎上了。
“可不是,這裡能有什麼好東西。”烏蘭附和道。
沈淙有一張極好看的江南人面龐,皮膚潔白細膩,猶如官窯脫胎的白釉,額庭飽滿,一雙眉毛好似畫匠用狼毫細細描繪而出。下颌線條秀氣而溫潤,高挺的鼻梁則如江南連綿青山。
尤其是一雙含情眼,琥珀般的淺色,笑如彎月,讓這間屋子都亮堂了幾分。
喝完茶,沈淙從行李中找出自己的禮服,借着燈光好生察看着。白日裡他那套官服被棕熊撕爛,還好多帶了一套。這一路上,他已經不剩幾件好衣服了。
“明日的觐見詞都背好了?”烏蘭問。
“背好了。”
“這語言聽着就粗魯,真佩服你,怎麼能一路學過來的。”
“也沒學到精通,就怕翻譯從中意會錯了意思,叫女皇陛下生出什麼誤解就不好了。什麼事還是自己上點心比較好。”
烏蘭咧開嘴笑:“還是你細心,探花郎。”
夜色漸漸壓了下來,沈淙帶着疲倦和傷勢進入了睡眠。
風雪聲伴随壁爐裡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在沈淙夢裡發着輕微聲響。不知為何,他在溫暖的被窩裡回到了被棕熊壓在身下的那一刻,巨獸将灼熱的氣流打在他臉上,他惡心得别過臉,在極度恐懼和幾乎中将自己深深埋進污雪中。
啪的一聲,一根皮鞭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響,讓沈淙在夢裡也是一驚。
好似什麼被劈開了,不僅是棕熊背後的皮肉。
他的生命在那一刻得到了解救。
可那人究竟是誰?他竟是半分都未看清楚。
中國人講究知恩圖報,自己還有機會見到他嗎?
咔嚓咔嚓,金色的頭發掉落,巴洛克風格的鎏金鑲邊落地鏡裡逐漸出現一個豐神俊朗、藍眼高鼻的年輕人。
他穿着法式棉白高領睡衣和一件天藍色絲絨馬褂,袖口跟燈籠似的簇擁他堅實有力的臂膀。在擺脫了打結毛糙的長發和邋遢的胡須後,達利娅像剝雞蛋一樣将康斯坦丁整個兒地剝了出來。
可以說,這是一位相當英俊的年輕人。
他的英俊毫不含蓄,頗具一種昭告天下的力量感。那眼底的藍色是暴雪裡的亞速海,那鼻梁的線條是夕陽下的高加索山脈。倘若直視這張面龐,你會發現俄羅斯那漫長的國境線上遍布的硝煙、那東歐平原上鐵騎的所向披靡。
他有着一個戰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