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持續了許久,李持音好不容易才遇着機會打聽一番。
“皇奶奶,持音喜愛這樂師奏的曲子,能再将他們留在宮中一會兒嗎?”李持音握住太後的肘彎左右擺動撒嬌。
太後萬分疼愛她,自不會拒絕。
她眯着眼回複道:“持音要是喜歡,自是可留下些許的,不過人家也要謀生計,量在宮中不便待太久,這樣吧,哀家賜些銀兩給他們,讓他們再為你奏上幾曲可好?”
話罷,太後便招手,讓身旁伺候的公公遞上些許燦燦白銀,端至領頭樂師跟前,輕聲交涉幾番後,樂師們再度拉開陣型弄起了樂器。
動聽的調子再度在耳畔響起,李持音目不轉睛地盯着男孩。
可在樂曲的安撫下,她漸漸合上了雙目,眼前驟然浮現出高山流水之景,她便舒心地陶醉在這山明水秀、水木明瑟之态中。
為李持音再奏幾曲後,太後才允其退下。
李持音卻忙慌地跟上前去,在殿門處,叫住了走在隊伍最後的男童。
一行人在公公的指引下向她行禮,她反不在乎,徑直拉住男童袖口,轉身對公公道:“王公公,你先帶其他人離宮吧!本公主想同他聊聊音律。”
王公公也是事理人,俯身行禮後,再領着其餘樂師離去。
男童并不知曉李持音的目的,反之心生懼怕,将懷中的檀琴抱得更緊了些。
他眼神慌張,不知落腳何處:“公……公主需要臣做什麼……”
李持音匆忙搖了搖腦袋,滿臉笑意:“本公主想問一下你的名字。”
“臣……”男童不禁瞄了幾眼李持音,繼而磕巴答道,“臣名喚姜敔……”
“年紀呢?”
“正值幼學之年。”
李持音轉了轉眸子,繼續追問:“那你為何跟着那些樂師?”
“臣自幼喪母喪父,是師父他們收留了臣,臣不甚感激,可求生之道難,師父不能白養臣一生,臣須得為他們盡份力氣,故早早拿琴四處遊曆了。”
獲此回複,李持音刹時頓住,思索片刻,她又問道:“本公主獨鐘你們一行人的曲子,你們近些時日可有其他安排?”
“回公主,臣需問問師父,臣本人不知……”
“不必問了,你們近些時日就到宮中住下,本公主叫人幫你們安排住處,今後每日,本公主都要聽你等奏樂,事務本公主會安排下去,你回去跟你師父講明情況便可。”
說罷,給姜敔反應的時間都不留,李持音轉身就走。
此時,姜敔心中既欣喜又怅然。
他被這公主突如其來的下令亂了陣腳,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未嘗是個好時機,若是借着皇室打響樂隊名聲,他們往後的日子也能過得容易些。
跟着宮女出宮後,姜敔背着沉重的檀琴,扭着身子穿過熙攘的人群。
樂隊的定腳所距皇宮還是有些距離的,就這麼斜着身子向着前方走去,姜敔的步伐十分穩重。
途徑菜攤時,他甚至從懷中掏出銅錢買了幾樣蔬果,若不是未帶菜籃須得手捧,他會順道多帶些回去。
一手啃着蘋果,一手抱着剩餘的蔬果,姜敔走了良久才走到一間雜院中。
“師父,我順道買了些吃的,明日我來炒個菜給大夥兒吃如何?”姜敔邊往衣服上擦着沾滿汁水的手,邊沖他師父說到。
“明日不是要進宮嗎?若是回來得早你便做吧!若是在宮裡耽誤了些那我們大夥兒索性就到外頭吃些好了。”師父笑盈盈地回複姜敔,轉手接過他背上的檀琴。
“你們已經知道了?”
“是啊,宮裡已經差人過來一趟了。”
姜敔還在驚歎着宮裡的效率之時,師父早已走到他跟前,伸出大手撫上了他的腦袋,和善地說道:“聽宮裡來傳信的公公的說,念音公主瞧上了你的琴藝?”
此話一出,姜敔立馬慌了神,連連否認:“不不不,公主隻是叫我通知師父您去宮中為她奏曲罷了,并未瞧上我的琴藝。”
師父見狀笑而不語,但這番打趣卻勾起了他的回憶。
他看着眼前已有些許成熟的姜敔,緩緩啟齒:“想當初我頭一次遇着你的時候,你才這麼點大……”
說着師父拿出手來在姜敔腰前比劃了幾下,繼續說道:“那時我看見你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跪在路邊行乞,臉上髒兮兮的,我給了你幾個錢币你就連連道謝……”
“後來我便蹲下來問你,你跟我說你父親上山撿柴火的時候被野獸咬死,母親也在不久前染病離世,家中隻剩你一人,我瞧你可憐,正巧樂隊需要一個打雜的夥計,我便把你留在身邊。”
這個故事姜敔聽過好些遍了,但他依舊不厭其煩地聽着師父講他們的過往。
“你小子也機靈,幹活利索得很,我們都很是喜歡你,後來段風突然說要回鄉找孩子媳婦不幹這行了,我正愁尋不到替補琴師時你倒好,自個兒站出來毛遂自薦,别說段風,我們都很吃驚!”
“哎,也是好不容易軟磨硬泡才讓段風教你琴技,初學那段時日裡,我們都瞧出他刻意把氣撒到你身上,平日裡讓你幹活,夜裡還要你拼命練琴,你脾氣也是好的,竟都忍了下來。”
“不過你這小子還真不令人失望,學了那小段時日竟彈得有聲有色了!到今日也可獨當一面了哈哈哈!”
師父說得輕松,可隻有姜敔自身才知曉這些年他談何容易——
走投無路、寄人籬下的他隻能拼命幹活,生怕自己幹少了,或是活兒沒幹好被抛棄,這樣他連活下去的希望都會被磨滅。
好在他有些彈琴的天賦,加之過人的努力,他才習得這手藝,如此這般,即使被掃地出門,也有一手技藝能為自己謀一份生計。
之後有些時日,姜敔都随着樂隊進宮為李持音演奏,李持音聽得高興便會大賞。
也許是同齡人的心心相惜,又或是同志趣之人的相互吸引,姜敔發覺李持音一日日地在同他親近,他也不再躲避,于某日敞開心扉同其聊起了趣事。
身為公主,李持音自幼便被養在寵愛之中,她的眸子清澈靈動,面容圓潤嬌好,一言一行都充裕着姜敔渴求的希望。
她于他而言,是蒙上一層薄雲卻依舊皎潔的月亮。
不似驕躁的太陽,月高懸于空,灑下柔和的銀白,朦胧迷離卻又緻命蠱惑。
他被她吸引、打動,卻每每在離宮後的夜裡,克制自己恣意生長的愛意。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企圖打消那份暗長的圖謀。
漸漸地,他在無形中否定了整個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整個将來。
他甘居人下一輩子,默默享受與李持音在一起的每分時光。
就這般,八年時光匆匆而逝,縱使姜敔時常會跟着師父去别處演出,也依然會在回京的第一時間去見李持音。
與曾經相異,姜敔的體型在八年裡變得修長,再也不似當年撥弦時的匆忙之态,取而代之的時優雅至極的端莊。
同他一樣,李持音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舉手投足都大方得體。
而兩人唯一不變的,是約定的琴曲。
他奏着,她聽着,共同享受片刻的縱欲,享受片刻的安甯。
姜敔不曾知曉的是,在他低頭撫琴之時,李持音投來的同樣的熾熱目光。
她明白二人身份之懸殊,她明白二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
但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情動,她也清楚自己身為公主的命運,隻能在還未出嫁的年紀,将眼前這人的模樣刻在腦裡、心裡。
身為公主,她一出生即是政治的附庸。
明明相對坐着,卻心隔銀河。
那份難以宣之于口的暗湧之情,被雙雙私藏……
“你就是姜敔吧?”在那半盲琴師将故事講到一半後,穆宥大膽發問,“所以最後你倆怎麼樣了?”
姜敔先僵了片刻,随後輕哼一聲,神色黯然:“持音……哦不,公主她,她自盡而亡……”
“她為什麼自盡啊?”
“我不知……”
“那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為了救她。”
姜敔的話越聽越糊塗,穆宥不禁嘟起了嘴。
蕭霖站在一旁,繞開穆宥,直擊痛點:“您想要我們幫您做什麼嗎?”
她的話語清脆利落,宛若救世之音。
此後,姜敔略微擡頭,眼睫顫動,探入蕭霖眼底:“請二位回到我的過去,找到那個卑怯的我,然後,替我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