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被按在院子裡好好休整了兩日,待到病症終于褪去才得以再次出府。
倒是沒想到,幾日過去,街上竟比上次熱鬧了不少。
恰巧這日天朗氣清,一些小商販瞅準時機出攤,街上還出現了不少貨郎擔和茶水販,為這個慘淡的冬日增添了些許熱鬧氣息。
或許小民便是如此吧,活一日便懷着一日的希望。
“娘子!快看,那個貨郎擔的東西看起來很不錯呢。”
顧雲順着春霞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見很多新奇的東西,各色麻線、木梳、胭脂、鞋面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珠钗木簪之類的東西,無怪乎吸引小姑娘的視線。
她從前生長在鄉野,未曾見過如此豐富的貨擔,對此不感興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這次出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與被吸引得快要走不動道的春霞不同,顧雲的目光一直在街角偏僻處逡巡,若是出現無精打采蜷縮在角落的流民,她非得仔細辨别不可。
沒錯,顧雲沒法心安理得地閑在府裡,她還是想試着找找家人。
按下心裡對鬧市的好奇,她沿着熟悉的主幹街道往西走着,離他們口中的難民所越近,煙火氣就越淡,也越來越讓顧雲心驚。
終于到了難民所,顧雲被眼前的景象激得遍體生寒,僅僅一街之隔,一邊是年關将至的歡喜,一邊是等待死亡的絕望。
難民所并非真的難民所,最開始隻是城西北閑置的幾間屋子并上旁邊的破廟,因無人居住,成了流民暫時歇腳的地方。
到後來為了方便管理,官兵們便統一将流民引到這裡,待他們休整好了,再引到城郊,讓他們自行開荒,重新生活。
再後來,受傷的流民越來越多,周其钺便派了官兵與醫者每日來巡,或放粥或治病。
由于每人獲得施粥最多三日,許多身體康健的人早早就會開始尋找營生。因此在這留下的,多是與家人失散的老弱病殘,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最終都會被一卷草席擡走、草草埋掉。
顧雲站在邊緣,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惡臭,越往裡越濃烈。
她看見了前兩日在城門見過的女子,此刻,她空洞木然的眼神正呆呆地望着不知何處,那日她背上的孩子,已不在身邊。
大部分人都像她一樣悄無聲息躺在地上,官兵們巡視着,時不時就會擡走一個人。
顧雲來之前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但現在還是覺得心裡一陣一陣地發悶,比起前兩日在街上見到的,這才是真正的煉獄。
她不敢想,真正的戰場是什麼樣子的,她被攻陷的家鄉是不是變得比這裡還慘烈了呢?
胃裡翻江倒海,顧雲忍住一陣陣想吐的感覺,準備翻遍整個難民所。
春霞有些受不住,“娘子,咱們要不還是别進去了吧,不太吉利...”
也是,她還小,“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等我吧。”
一旁的王秋李冬默默表示,他們其實也可以在外面等她的...
聽見顧雲這麼說,春霞反倒開始糾結,“我,我怎好獨自當縮頭烏龜。我還是...陪您一起吧!”
“那好。”
“哦對了”,顧雲微笑轉身,“二位大哥要是不想去也可以在外面等我哦。”
李冬瞬間站直,“豈會?保護顧娘子是我等的職責!”
王秋愣了一下,“嗯!”
于是一行四人最終還是一同進了難民所。
一張張痛苦麻木的臉從顧雲面前閃過,她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想見的人。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胃裡的翻江倒海再也壓抑不住,顧雲尋完最後一間屋子便快步沖了出去,停在一堵矮牆邊彎腰吐了起來。
春霞等人臉色也不太好,看顧雲反應這麼大,不敢再耽擱下去。
“娘子,咱們回府吧。”春霞輕輕幫顧雲順氣,向她遞過一張帕子。
顧雲吐了一陣,什麼也沒吐出來,身子愈發不好受。既然沒有找到想要的,那就下次再探探吧。
于是她接過帕子,順着春霞扶她的力道朝她點了點頭。
一行人原路返回。
然而沒走幾步,顧雲便瞧見一位男子疾步而來。
他頭戴進賢冠,眉眼生得柔和,此時雖神情嚴肅卻不令人惶恐,青衫落拓,身披白裘,瞧着便有一股書卷氣,仿佛是這冰天雪地裡的一棵翠竹。
美好,卻格格不入。
他身前兩位官兵在引路,身後有一位仆從牽着馬,馬背上是大大小小的包袱,一副趕了很久路的樣子。
瞧着也不是個落魄人,風塵仆仆地就往難民所跑,倒是稀奇。
顧雲小時候沒少聽才子佳人的故事,村子裡卻鮮少讀書人,于是她對“書生”始終有一些朦胧的向往。
而眼前這個男人,仿佛是從她聽過的那些故事裡走出來的,一個活生生的、溫和儒雅的“書生”。
顧雲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對方似有些急,察覺到她的視線,偏頭對她禮貌一笑,匆匆颔首示禮。
他的目光也是柔和的,即使在這樣步履匆匆的情況下,依然沒有透露出半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