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啊?”陳君洋問。
“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十點,一個月休四天,一周有兩天能六點下班。”羅倍蘭回答得迅速。
“忙啊……忙點兒好,年輕人忙點兒好。”
陳君洋若有所思,點點頭。
“那先不說了,也快到飯點了,你倆坐着玩兒吧,我去做飯。”
陳君洋把兩人準備起身的動作擋回去,起身去了廚房。
他邊開冰箱門還在邊碎碎念着:“我老婆這幾天去幫着帶外孫了,可惜了她不在……但還有她做的香菇肉丸,必須得給你們蒸一碗。”
“哎!你倆吃得慣蒸菜吧?”
“吃得慣——”兩人異口同聲道。
問完這最後一句話,陳君洋就徹底沒搭理兩個學生的意思了,關上了廚房的門。
兩人坐在客廳裡,隻聽得到菜刀在案闆上叮叮當當的聲音。
“怎麼樣?”林瑜拍拍羅倍蘭搭在腿上的手背,問。
羅倍蘭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還好,已經不緊張了。”
羅倍蘭又垂下頭,複雜的思緒在黑沉沉的眼眸裡起伏。
“我一直覺得……挺對不起陳老師的,他在我身上費了很大的心思。”
羅倍蘭小聲說。
她從來不後悔自己辍學打工的選擇,但時至今日,隻要想起她的不告而别——盡管她也從不覺得這有錯,可一想到給局外人帶去的麻煩,她還是覺得羞恥、愧疚。
“陳老師他……應該是最失望的吧。”
那你呢?
林瑜很想問。
魚缸的方向傳來“撲通”的一下,兩個人齊齊看過去,是陳老師養的烏龜從觀景假山上跳進入了水裡,缸裡揚起了一圈圈細小花白的氣泡。
“林瑜,你會怎麼看我這樣的人啊?”
羅倍蘭的聲音弱弱的,以至于林瑜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剛剛具體說的是什麼。
即使她在提議來探望陳君洋的時候就料到這不會是一次輕松的會面,她也提早打好了腹稿,可在羅倍蘭展現她的低落的這一刻,安慰的話語還是在滾到嘴邊時,亂了碼。
“如果我一般般,我是說什麼都一般般,我也就無所謂怎麼樣了,可是我不是蠢貨,我高三的時候,也能考四百多名的……”
羅倍蘭的聲音光是傳進林瑜耳裡,她就替她感到苦澀。
羅倍蘭看向林瑜,臉上的笑容稱不上好看:“别覺得我自戀喔……”
林瑜搖搖頭,在這樣的時刻,任何安慰性質的語言都顯得蒼白而多餘,她便伸手,從羅倍蘭的身後攬住了她瘦削的腰身,讓她們的身體靠的更近一些。
林瑜安撫性質的動作給了羅倍蘭繼續往下說的勇氣。
“我碰到過好多人,他們中的好多都說過要包養我。”
“我明明都拒絕了,可就連我哥,在我在外面打工的時候,也怕我走上這樣的路……”
“雖然他沒明說,但我能感覺出來,真的。”
林瑜看見羅倍蘭的兩條眉毛跳動一下——羅倍蘭最喜歡做的動作就是挑眉,可此時此刻,這對羅倍蘭來說是一個安定動作,當她緊張時,當她聊到她并不很喜歡的話題時,她就會這麼做。就好像她在講起、她在面對、她在設想她不願意接受的東西時,這個看上去無所謂的動作可以欺騙到她自己。
可這樣并不能給予羅倍蘭她所需要的安全感,隻是在她受到傷害時,給她加了一層盾甲。
“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羅倍蘭雙手合十蓋在自己的臉上,再發出的聲音因為被蒙住而變得有些悶。
“如果我長得不這麼漂亮,根本不會有那麼多不相幹的眼睛釘在我身上,可我這樣就像個,就像個……”
“就像個笑話——”
“不是的。”林瑜打斷她
“你很勇敢,真的。陳老師也知道你一直是一個好孩子。”
林瑜定定地望着羅倍蘭的雙眼,一字一句:“這也不是我覺得,而是你就是,你很好。”
羅倍蘭不知道自己的聲帶是不是被灌了水泥,幾乎說不出話來。
羅倍蘭垂下頭,幾根手指放在腿上用力地纏繞,仿佛這個動作能幫她解開什麼東西。
“真的?”
羅倍蘭沒忍住,又問了一遍。
“你要是再問,”林瑜深吸一口氣,佯怒道,“我就生氣了。”
廚房裡刀切菜闆的聲音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蒸汽漸漸逸散到空氣裡的菜香味……
飯桌上,陳君洋給自己倒了一杯黃酒,他邊喝,邊一個勁兒地給她們夾菜,嘴裡還不停念叨着小姑娘太瘦了不健康。
她們一直陪着陳君洋待到了下午四點,陳君洋帶着她們幾乎把能聊的話題都聊了一遍,說到興起,甚至把他還是個土小子時,追求老婆的故事都搬出來說了一通。
話痨的性子一如還在教書的當年。
興許是中午喝了點酒的緣故,一向開朗的陳君洋滿面通紅,說話時漸漸又有了課堂上引經據典般一句三歎的氣勢,可話裡盡是一個老師替學生的深深遺憾。
下午四點,林瑜主動提出她先去樓下挪車。
林瑜有意把空間留給他們二人,林瑜的離開一下子放大了客廳的空間感,羅倍蘭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手指扣在外套的塑料紐扣上,心髒跳得慌亂,一拍錯開一拍的不安。
“羅倍蘭啊……有個事情,我還是想問問……你現在還有沒有參加成人高考的打算?”
羅倍蘭腦子裡的那根長久以來一直緊繃的弦在此刻“啪”的一下斷了。
她沒想過。
但她隻是不敢想,甚至不願意以至于會阻止别人提及。
她不想、不願、也不敢面對這個選擇後新的一系列可能性。
如果沒考上呢?如果她沒時間上學呢?如果家裡的經濟條件又因此下降呢?
她可能變成一個失敗的笑柄,她可能給自己埋下一顆更大的遺憾的種子,她舅舅的醫療條件可能因此下降——羅倍蘭不敢去想。
可是,是陳君洋在問,是一個年邁的、和藹的、她曾經的班主任、一名退休的老教師在問她這個問題,她沒辦法敷衍一個曾經在自己身上澆灌過心血的人。
“沒有……”
羅倍蘭搖頭,不敢直視陳君洋。
她的臉頰通紅,她終究還是恥于面對這樣的自己。
她坐立難安,自覺辜負了一個長輩的殷切期待。
她左手的手指用力糾纏着右手的手指,像一個做錯了事卻不得不等待審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