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過後,羅倍蘭和林瑜都默契地沒再提及那個沉重的夜晚。
房間距離窗戶兩步的位置每天能透進來兩個小時的陽光,羅倍蘭便把大黃安置在了那裡。
那晚的歇斯底裡好像一顆無所謂輕重的小石子兒,落進由記憶編制的長河裡,隻短暫地激起星點的水花,水流依舊沉默地流淌,看着還是那樣的風平浪靜——羅倍蘭的生活依舊是上班、下班、在羅湖生做透析的時候去店裡幫忙。
劉淑華和羅湖生都看見了那盆多出來的蘆荟。
他們也默契地沒提起那個夜晚。
劉淑華在聽到羅倍蘭讓她去陪着羅湖生的要求時,她就隐約感覺到一點不好的氛圍,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好,隻是心慌。
坐在公交車上,車開過了那條不大祥和的河。
暴雨過去好久了,河水不再是土黃土黃的顔色,水面降下去了,河水也變清了,能看見石子兒鋪滿的河底,有兩個人男人在河邊揚起了釣竿……
她突然意識到,羅倍蘭也許知道了老黃的事。
羅倍蘭是認識黃鑫垚的。
之前在透析室,羅倍蘭去過幾次,和他打過些照面。
但她和羅湖生都還沒和羅倍蘭提過黃鑫垚過世的消息。
劉淑華心裡惴惴的,她努力回想着這幾天羅倍蘭的神色,又沒覺出具體哪裡不對勁。
就算知道了,那也應該,沒事的吧……
劉淑華自己對自己說。
她到醫院的時候,羅湖生還在透析室的床上躺着,他床邊的機器已經啟動了,正在運作着。
他還醒着,聽到劉淑華坐下的聲音,他睜開眼,沒料到劉淑華會突然過來,他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難受嗎?”
劉淑華坐在他身邊,半天才憋出這一句。
羅湖生下意識地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誠實地點點頭:“有一點。”
來這裡做透析的人相互之間也已經眼熟了,劉淑華坐在凳子上,友好地笑着,跟每一個看過來的人打着招呼。
又過了半個小時,劉淑華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倆大概率是要回家吃飯的,但是……吃什麼?
她已經到了晚餐吃什麼都要費勁思索的年紀了。
她扭過頭,張嘴想問問羅湖生的意見,卻發現羅湖生的沉重的呼吸聲已經慢慢變得平穩,昏睡了過去。
羅湖生能算是這裡最遵醫囑,最能忍耐的一個人。羅湖生一向是醫生說啥他做啥,每當他的身後的背景變成病房或者病床,他就會變得格外乖巧,就像是個第一天上學的小學生,對什麼都怯怯的。
天熱的時候是最難熬的。他們總是忍不住多喝水,但一天被醫生準許的量就那麼幾口,以至于她後來喝水都不敢在羅湖生面前喝,怕他看了難受,也怕自己看了心疼。
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讓羅湖生不要覺得那麼渴,但水就是水,渴就是渴,喝的水不夠就是會渴。
自從羅湖生确診了尿毒症,她有空沒空都會去翻翻相關的醫學書。
劉淑華文化不高,初中畢業還欠半年,但時間一長,她竟也慢慢能讀懂肌酐、甲狀旁腺激素、下丘腦、皮質、髓質這些以往一讀就讓她覺得腦子發暈的,晦澀難懂的詞語。
醫生總偏愛在病人不甚了解的事上說好話——這是劉淑華最近得出來的結論。
好像書讀得多的人都愛這麼說,羅志麟也是這樣。
他們說,他們還說書上說,腎衰竭患者好好接受正規治療的話,生命仍可長達三十至四十年。
劉淑華覺得這是在放屁。
她最初問醫生的時候,醫生隻光顧着擺擺手,叫她帶着羅湖生積極治療。
她最初也是很樂觀的。
後來,她一點點了解了伴随着腎病的一系列并發症——這些陌生的名詞幾乎是一個不落地應驗在羅湖生身上,強行闖入劉淑華貧瘠的視野,逼着她去熟悉它們。
老黃不是第一個在他們面前消逝的病人,她猜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有時候迫切地想知道還有多久會輪到自己枕邊人的頭上,她反反複複地問了一個又一個在她看來比她知識儲備要多得多得多的人,但是他們似乎有一個共性,總喜歡給出絕望的人一個最最好的答案,然後把自己的期待拉得無限的、無限的、無限的綿長。
欸,那個誰誰誰上個禮拜去世了……
唉,聽說了嗎,睡七号床的那位,心梗,沒救回來……
每次這樣或那樣的消息傳到劉淑華的耳裡,她繃緊的弦就斷一根。
劉淑華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這樣用于支撐的弦,她于是又問他們一遍。
她一邊恨他們不能給出一個确定的答案,一邊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需要這樣的安慰。
他和我,誰會更難熬一點?
劉淑華看着躺在床上的羅湖生。
這個問題說不清,他們也沒太多時間傷春悲秋。
事已至此,總不能真的說什麼去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