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答關長歲的問題,而是盯着他的胸口緩緩道:“還有嗎?”
兩人突然都沒了聲音,柳逢春的手貼着關長歲的手,溫度一點一點透進來,又輕又慢,像是雲山上的雪線一點點融化,最後化作天水流入江河湖海。
關長歲的心跳加快一分。
他謹慎地詢問道:“你看起來很吃驚。你妹妹成親,你不高興啊?”
柳逢春把把貼得緊緊的手收回來,晚風吹過兩人剛剛觸碰時的界限,涼飕飕的。
“我妹妹是個凡人。”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沒能讓關長歲領悟到他的重點:“所以呢?”
“所以她每一次預備踏入人生的一個新階段,都意味着她和我相處的剩餘時光在縮短。”他眼含哀傷地望着關長歲,将當年自己并沒有直白地對妹妹講出來的話說給他聽。
“我舍不得。”
關長歲并沒有什麼兄弟姐妹,隻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沈青能稱得上是手足兄弟,可是兩個男人之間也并沒有過這麼細膩的情緒。
他此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無功無過的評價一句:“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吧。”
柳逢春沒說好還是不好,隻是緩緩道來兩人的過去:“父母和弟弟去世的時候她才兩歲,我一個人帶着她,冒雪走到仙山腳下,本想求個山門能受她為徒,可沒想到有靈根的卻是我,而不是她。
柳逢春自嘲地笑了兩聲:“後來我拜師學藝,師父雖然不能收她為徒,但我還是求師父讓她在我身邊呆到成年,我上課的時候怕她鬧起來影響到别人,就一直抱帶着她在門外聽課,直到她能漫山遍野地邁開腿跑起來。
“我本來以為,耳濡目染之下她也許會表現出對陣符驚人的天賦和興趣,可是她并沒有。”
柳逢春笑着搖搖頭,繼續道:“她天生不愛低頭,總是仰起頭看天上的星星。十四歲那年,她仰着頭問我,她說大哥,如果将人類有限的生命與星辰綁定在一起,她是不是也能獲得一種永生?”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明白了凡人與修士在壽數上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我……我有時候在想,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費盡心思地要修仙,要成神,為此斷絕六親,為此殺人嗜血。我那時候隻是有一個小小的願望,我不要長生不盡,我隻想和家人一起平凡地活到死去。”
仙洲修士一旦達到築基就有三百歲的壽命,金丹六百歲,元嬰一千歲,堆積恒長的光陰以參透無盡的萬物,修士總是嫌自己活得還不夠長,不夠久,仍不足以堪破成神的奧秘,達到大道的頂點。
怕是沒人想過,竟有修士的願望是和凡人一樣早早地死去。
柳逢春停頓片刻,向火堆中扔進一根幹柴。
烈火燒得熱騰騰的,關長歲透過火苗的掩映,終于得見這個人袒露出的一絲真情,他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我一直想,如果我妹妹不是凡人還有多好,如果不是凡人,就不會有轉瞬即逝的壽命;如果不是凡人,肯定能有更光輝閃耀的成就。”
關長歲一直靜靜地聽他講述,聽到這裡卻不禁打斷道:“哎,你這話我可不認同,難道就因為凡人壽短,此生就沒有意義,就不能有不凡的成就了嗎?你這話說得也太傲慢了。”
關長歲端坐在柳逢春對面,眸光灼灼,神采奕奕:“倒不如說将凡人數十年壽命的成就,與修士百年千年的光陰相比時,凡人就已經更勝一籌了。”
墜落的斜陽不知何時已與萬千的星辰交替,裝點着關長歲頭頂的夜空,他的眸光像是億萬星辰中最獨一無二的那顆,永遠澄澈透明。
柳逢春低下頭來,回憶起很多年前自己也對妹妹做過同樣的感慨。
她是怎麼說的?
她目光堅定地望向自己,說:“大哥,凡人之于修士就如昙花之于巨樹,朝露之于汪洋,我這漫長的一生在你看來不過極短的一瞬,可是壽短又如何呢?我隻是死了,不代表沒有活過。”
聲音漸漸遠去,他輕笑兩聲,又擡頭望向關長歲,說道:“如果你和我妹妹能認識就好了,你們一定能聊得來。”
關長歲露出一抹既欣慰又有些可惜的笑容,說道:“真想親眼見到她。”
是真的見到她,不是在那如夢似幻的記憶裡。
“對了,還沒有問過你妹妹芳名。”
柳逢春懷念地,說出這個已經多年未能啟封的名字:“她叫柳依蘭。”
關長歲點點頭:“是個好名字。”
柳逢春繼續解釋道:“吾妹氣質如蘭,堅忍不拔,不為無人而不芳,不因霜欺而改性,的确很适合這個名字。”
關長歲繼續點頭,正要贊歎這寓意的高潔典雅,卻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不對?你說你姓烏,你妹怎麼姓柳?!”
他一把揪過柳逢春的領子拉近自己,見對方雙手舉起,一副事情敗露的樣子,突然明白了。
“你騙我???你真名根本就不叫烏木對不對!”
柳逢春笑得漫不經心:“許你耍我,難道就不許我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