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還沒結束,爺爺就先病倒了。
這是姜億第二次出現在江城市中心醫院,第一次是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第二次卻是和殘酷的病魔作鬥争。
大大小小的檢查折騰了一上午,爺爺疲憊地躺在病床上,沒有一點生氣。
越長大,就好像離某些人越遙遠。
曾經的姜億喜歡窩在外公的懷裡撒嬌,聽他胡謅小耗子偷錢的故事。她和林語格喜歡站在外婆的床上,用外婆的花被裡三層外三層包裹起來,把自己想象成穿着精美服飾的皇後和公主,大夏天裡悶得滿頭大汗。
突然出現在房間門口的外公驚訝地看着滿屋的狼藉,把假皇後和假公主都吓愣在原地。
外公也不生氣,操着方言調皮地沖着旁邊喊:“快來人,把這兩個造反的小丫頭打入天牢。”
被成功帶入戲的皇後和公主徹底興奮了,“撲通”兩聲跪在“皇上”的腳邊,表情故作悲戚:“皇上饒命啊,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這個詞,還是她們剛從一部宮廷劇裡學到的,姜億不禁在心裡為自己的學以緻用點贊。
小時候的姜億也崇拜博學多識的爺爺,即使自己因為算錯數學題目被他教訓“粗心大意”,幾乎落淚,心裡想的卻是“這樣的爺爺好酷,以後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後成為像他一樣有學問的人”。
可是今年她十六歲了,甚至已經無法和外公說上三分鐘以上的話,更沒法抱着外公的手臂撒嬌“我要聽小耗子的故事”。每次見面,聽到爺爺一遍又一遍對分數排名的詢問,也開始變得不耐煩,他總愛說“要好好學習”,從來沒把話放在心上的姜億也總是敷衍着回一句“好”。
病床上的人不知不覺消瘦了許多,形如枯槁,像是骨骼表面隻披着一層皺皺的皮。他的眼睛渾濁,無神地盯着各處,剩下的牙齒寥寥無幾,連蘋果也咬不動。
姜億覺得很難過,時間給予她養料供她茁壯成長時,卻依舊不會放過那些年老的生命,以相同速度使人衰老,從不心慈手軟。
等待醫院的各項檢查結果花了不少的時間,媽媽苦惱地告訴姜億:“你爺爺得了前列腺癌。”
姜億伸出的夾菜的筷子就這樣頓在了空中,好半天,腦子一片空白的姜億才問:“能治好嗎?”
“難。”媽媽歎出一口氣,又說:“不知道又要費多少錢。”
這樣的話雖然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姜億卻沒有心思再想那麼多了。結果出來的那些天裡,姜億覺得整個家族都籠罩在一團憂心忡忡的迷霧中。
大人們似乎每天都在和醫生溝通,卻始終毫無結果。爺爺依舊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姜億摸了摸他那因為輸液布滿青色淤痕的手背,眼底突然一片酸澀,說不出一句話,隻能死死地盯着白色床單上的褶皺。
爺爺開始趕人:“早點回去吃飯吧,不用陪我了。”
“那你中午飯怎麼辦?”
“你姑姑會送來的。”
找不到借口繼續逗留的姜億,依依不舍地起身,關心的話語在心底醞釀了良久,到最後也隻是略顯艱難地說出一句:“那……那你要好好注意身體。”
在那個萬衆齊力的時候,她什麼都做不了,她不是華佗在世,可以讓爺爺轉危為安,也沒法像大人一樣給爺爺最為貼心的照顧,姜億為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深深的挫敗。
她站在病房門口,回頭看向爺爺暗黃的布滿皺紋的臉龐,生怕他下一秒就會變成鬼魂消失在自己面前。
又過了不久,爺爺就出院了。姜媽媽對姜億說:“醫生說你爺爺的身體已經不适合做化療了,他老了,身體承受不住,所以隻能保守治療了。”
姜億明白,所謂的保守治療,就是什麼都不做,把一切都交給命運,或者說死神。所以在和生死作鬥争的時候,是沒有嚎啕大哭感人的深情,也沒有電視劇裡的生死競速和力挽狂瀾,而是隻有那一句簡單又無力的“隻能保守治療了”。
姜億不了解癌症,卻也看過那些放棄化療後自動痊愈的傳奇故事,她希望這樣的奇迹會發生在爺爺的身上。所以好多個夜晚,她都在這樣的想象中慢慢入睡。
爺爺住院以來,檢查、住院、插管花了不少的錢,這些費用一直都是二伯父事先墊付的,等最後結束治療再由幾兄弟分攤。
“這些天來,爸的費用都是我先墊付出去的,這些錢呢,現在就由兄弟姐妹幾個均攤,大家應該沒有意見吧。”二伯父盡量委婉地說出了這一番話。
可是第一個不贊成的人卻是二伯母,她說每天照顧老人的起居的都是她,送飯的也是她,不能平均分攤。二伯父有些生氣,攔着二伯母讓她不要說話,二伯母急了:“好,我不管,你這個大孝子,願意吃虧讓你吃。”說完就站在角落生悶氣。
小姑姑也對這樣的安排不服氣:“那嫂子你要這麼說,我不是應該更有意見。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從小到大就沒有收到跟家裡男人一樣的待遇,什麼地皮啊,政府補貼啊,從來都沒有我的份。錢我可以出,畢竟是爸生病了,但是怎麼也不能跟你們是一樣吧。”
小姑姑的理直氣壯也點燃了大伯父:“你要這麼算就不對了吧,逢年過節我們幾個每次都會給爸媽錢,就你什麼都沒有也就算了,還向爸媽借錢,借了就算了,還沒得還,拿的還不是我們的錢,那這要怎麼算?”
在觸及自我利益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變得很殘忍。
姜億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麼要當着爺爺的面争論這些東西,他們瞞着爺爺檢查結果,想讓老人家安享晚年,卻又當着爺爺的面毫無顧忌地談論這筆醫療費用到底該誰付,誰應該多付,誰可以少付,絲毫不在意是不是會傷了老人家的心,覺得自己是拖累兒女的累贅,或是為現在的對峙感到心寒。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隻有姜億看到,坐在門邊的爺爺閉上眼,然後扶着牆顫巍巍地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