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惟是第一次問得如此直白,但試探在他心中的位置,并不是頭一回。
迦隐感覺得到,這個孩子很沒有安全感,長期生活在被打壓和冷落的成長環境,形成了冷漠的外殼和自卑的内裡,甚至帶着些灰敗的自毀傾向。
雪夜裡他帶着擇選聖子的目的抵達楚家,大概是小家夥人生中第一次被需要,也因此形成了習慣,每當遇到想要退卻之事,總要在他這兒尋求一份肯定和依靠,就像初次學走路的嬰兒依賴着張開雙臂保護的家長。
這份慣性比想象中還要快地演化成了依賴。
迦隐絲毫不對“利用”幼崽的印随效應感到抱歉。這沒什麼不好。
他比世間千千萬萬人都要懂什麼是雛鳥情結。
“您無需懷疑,對我來說,您永遠是最珍貴的。”迦隐望着男孩亮汪汪的眼睛,沒有誇張,不加掩飾,“我的人生是虛妄的,我的過往是混沌而荒誕的;我所做的、所組成我的一切都不具有意義——直到您的到來。”
話語中深藏的意味遠遠超過一個八歲孩子能夠理解的境地,但無論如何聽到了想要的回答,這讓他心情明亮了些,顴骨上浮出兩朵粉撲撲的喜悅。
直白地表達和接受感情是一門需要終生學習的課程,尤其對于長期用疏離當作保護色的小楚惟來說,非常不容易。
小家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換了個話題,把忏悔回廊的異動講給大人聽。
講震顫的大地,講死而複生的回廊,講困住的神像與聖骸,講不自覺掉落的眼淚。
迦隐聞言并不詫異:“他們沒有惡意,是想要保護您。”
比起為什麼要保護自己,小聖子有更吃驚的問題:“他們都還活着?”
“看您如何定義‘活着’。”大祭司道,“我更願意說他們是在等待。”
“……等待?”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至高祭壇等待了千年,才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迦隐摸摸他的頭頂,語氣和動作同樣珍重,“他們和它一樣,一直在等待你的到來。”
男孩沉默了很久。
就在迦隐以為他會問“祭壇和聖骸有什麼關聯”、“如何選中自己”、“他們曾經屬于誰”這樣更符合邏輯的問題,卻聽見小楚惟說,他們等待的時候,會不會很寂寞呢?
一千年。
那可是一千年啊。
自己沒有出生,沒有被交換……不,選中成為聖子之前,他們都隻能在迷霧中等待嗎?
有人陪嗎?
有人知道他們心中的痛苦嗎?
有人聽得到那些困在時光迷宮裡的呼喚嗎?
男人淺紫色的眼瞳深處有什麼動了動。
“……也有過。”他看着他,眼中盛着或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柔情與笑意,“但都是值得的。”
有過漫長的孤寂,有過無邊的絕望,有過暴怒、狂喜、失落、悲恸、瘋狂……
但隻要結局是好的,過程中的艱辛都無關緊要。
對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說更多,忍不住暴露。
還不是現在。
還不到時候。
再等上十年……
迦隐扶着楚惟躺下,熄滅房間的主燈:“睡吧,我的殿下。”
小孩大半張臉埋在毯子下,隻露出好看的眼睛,微暗的光線下依舊明亮得像星星。
他不用說話,他的眼睛會代替他說話。
迦隐失笑:“是的,我會等您睡着了再離開。”
楚惟放下心來,乖乖閉上眼。
迦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望着孩子安恬的睡顔,想到一些位置對調的過去,帶着百轉千回的情緒輕輕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北方雪原。
“深淵”洞底距離地面千萬米,難以估量,不見天日。
盤踞于壘壘白骨之上的巨大龍尾忽然甩了甩,像是做了什麼夢。
随着它輕微的動彈,玄黑的鱗片驚起一灘金燦燦的、螢火似的光暈,四散開來,又在瞬息後熄滅。
唯有其中一縷彙聚成巴掌大的小小一團,向上飄去。
然後向南。
*
安岩腳步匆匆穿過冥想之道,跟在後面的石本卓更匆匆。
沒辦法,個高腿長的安岩邁一步夠他小跑三步,而腿短隻是石本卓的硬傷之一。
“不見。”灰衣神官頭也不回,“大祭司大人說了,關于這件事謝絕讨論。您還是回去告訴主教大人死了這條心吧。”
“你小子怎麼能這樣對主教大人說話?”灰衣執事急了,“哎,您,不,我的意思是,什麼事兒都好商量的嘛!”
此前欺負聖子的三個候選者,除了經楚惟指認沒有參與的氈帽男孩,另外兩個都被關進了禁閉室;不僅如此,所有未盡到監管義務的侍從、神官和執事全都受到嚴懲。
敢對聖子殿下如此大不敬,怎麼懲罰都不為過。
迦隐還下令,悔過期滿之後,那三個——至少是兩個孩子要送回拜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