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行吟沉吟片刻,瞥了虞枕檀一眼。
又瞥了他一眼。
又又瞥了他一眼。
……
虞枕檀一反常态,閉眼休息了一路,毫無聲息,謝行吟以為他睡着了,但馬車剛停下,虞枕檀立刻睜開眼起身離開,潔白的衣擺劃過他手心,卻什麼都沒留下。
過了足足片刻,謝行吟才先開車,隻看到抻着脖子等得焦急的孟五,而虞枕檀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謝行吟翻身下車,掠過孟五大步向前走又突然停下腳,眉頭皺得愈發緊,神情糾結。
孟五突然懂了。
怪不得殿下臉色難看,原來是憋的。
“你……”謝行吟剛說出一個字就知道自己妥協了,索性自暴自棄繼續說道:“你立刻去醉仙樓,命後廚用最快的速度做好……”
他頓了下,覺得發音過于拗口,“變變态辣的鴨脖,送到虞枕檀面前。”
孟五:???
便便太辣是什麼,誰是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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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行吟忙到月上梢頭,心事重重地往外走,眼前的景象不知不覺中變得熟悉,他竟來到虞枕檀的院前。
晚風送爽,暗香盈袖,一叢叢的桂花遮住了視線,明明是在他府中,謝行吟卻像是沒有通禀就闖入了别人的宅院,處處不自在,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墜在枝頭的桂花細碎如雪,十分脆弱,謝行吟側身躲避,挂在腰間的白玉卻勾到枝梢,桂花簌簌落下,細碎的聲響驚擾到了坐在廊下的人。
虞枕檀裹着素色的披風,回眸望來。
隻對視了一眼,謝行吟便确定虞枕檀已不生氣,無意識地松了口氣,而後才注意到虞枕檀眼尾和鼻尖如擦了胭脂,泛着紅暈,眼眸中也氤氲着一層水霧,盈盈垂淚。
氣氛變得微妙,直到虞枕檀旁邊空掉的盤子掉落到花叢中。
“你這是……”謝行吟忍了又忍,沒有拆穿他:“想家了?”
虞枕檀吸了吸鼻子,表情柔弱無辜,連聲音都帶着哭腔,“想到父皇也在看着同一輪圓月,心中酸澀難止。”
謝行吟沒料到虞枕檀臉皮如此之厚,會順着台階往上爬,沉默幾秒走到他身邊,垂眸看着花叢中的玉盤:“我都不知大淵有這種習俗,喜歡抱着盤子想家。”
虞枕檀拭去挂在睫毛上的淚珠,神情自然,“對,盤子裡最好還要有鴨脖。”
謝行吟:“……”
虞枕檀擡眸看着他,笑吟吟地說道:“有什麼話說出來,别憋在心裡。”
謝行吟輕哼一聲,長臂一撈撿起盤子。
盤子裡隻剩一點紅油,謝行吟仍覺得味道太沖,耳邊浮現出徐奕祖的哀号聲,握着盤子的手莫名有種灼燒感。
“你的口味,”謝行吟欲言又止,“很獨特。”
“我喜歡吃辣。”虞枕檀大方地承認,他口味重,有選擇必點變态辣。
而盛國人口味偏清淡,幾乎半點辣椒都不沾,所以聽到虞枕檀要求的分量時,醉仙樓的廚子才會被吓到直呼能辣死人,而孟五聽到的正是這個,誤會他要毒害人。
過去這麼久,誤會終于解開了。
“你吃了多少?”見虞枕檀眼睛紅得像是兔子,謝行吟非常不能理解這種自我折磨的行為,疑惑地問道。
虞枕檀伸出兩根手指,語氣中透着惋惜,“就這麼一點點。”
他倒是想要多吃,隻是身子太弱,吃多了怕腸胃承受不住,這麼一點也是在铤而走險:“你送來了太多,不吃就浪費了,你要不要拿回去嘗嘗?”
“不必。”謝行吟斬釘截鐵地拒絕,說完才察覺到不對,生硬地說道:“你誤會了,不是我送的。”
虞枕檀并沒有追究這個問題,而是朝他攤開手。
謝行吟的視線在他手上停留了幾秒,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做什麼?”
“我要你的帕子。”
謝行吟鬼使神差地遞給了他,還沒來得及詢問緣由,就見虞枕檀把帕子展開,蓋在了臉上,鼻梁和額頭頂出了細微的弧度,潮熱的氣息翻湧,邊角輕輕揚起。
“……”
帕子是貼身之物,這般舉動透着難以形容的親密意味,就算是恩愛的夫妻,傳達情意也都十分含蓄,也很少有這般表露于形的舉動!
虞枕檀擦幹眼淚和辣出來的薄汗,這才感覺清爽多了,拿下帕子見謝行吟又炸毛了,就差像貓一樣弓着身子跳開了。
他可真是超絕敏感肌,怎麼處處都能戳到他的點?
虞枕檀沉默了幾秒,十分敷衍地哄他,“這條帕子是你心愛之物嘛,那我洗幹淨了還給你。”
謝行吟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用不着。”
虞枕檀忽略謝行吟的情緒,就當這是字面意思,淡淡地應了一聲。
氣氛變得凝滞,謝行吟這次卻沒有甩袖離開,目光下移了幾寸:“這次是我誤會你了,我向你賠禮道歉,也已交代了醉仙樓,會定期送來你要的變變态辣,隻是你身子太弱,我問過太醫,不宜多食,我這是為你好,你不要跟我鬧。”
虞枕檀表情微妙:“變變太辣?是變态辣。”
謝行吟愣住:“什麼,你身邊的丫鬟分明說是……”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面上一熱,怕被虞枕檀肆意調侃捉弄,随意扯了個理由轉身離開。
虞枕檀目光沉沉地看着謝行吟的背影,笑意變淡。
他明白謝行吟的忌憚懷疑,若是換作曾經的他,也不會輕易放下心房,坦誠相待,但長時間處于這種氛圍中,人會變得很累。
想要破冰,總需要一方主動。
謝行吟剛邁出一步,突然感覺到一絲微不可察的阻力,轉過頭看到虞枕檀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骨節微微凸出,那抹白被黑色布料襯得毫無血色。
他立刻停住腳,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順着手指向上,落在虞枕檀臉上。
虞枕檀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靜,眼底不再漾着笑意,像是換了一個人,曆盡千帆,内心深入沉淵。
“我知道我們中間隔着一道天塹,是民族家國、權勢地位和恩怨情仇,也埋葬着一具具枯骨,我亦知曉你不願跟我綁在同一條船上,你對我的防備懷疑理所應當,但我真的從沒想過害你,隻願随心從樂,安穩度過餘生,你願意信我嗎?”
謝行吟深深望進虞枕檀的眼底,思緒被他帶着起伏,恍惚間産生了錯覺,這是他第一次靠近真實的虞枕檀。
夜色涼如水,月光籠罩傾瀉而下,他們的身影被拉長,虞枕檀周身籠罩着月華,睫毛被照得根根分明,眼神透徹,沒有一絲陰影,謝行吟卻站在廊下暗處,沉默半晌,終究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