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得知也好,先前我總憂心倘若僅是我疑心病重該如何?與人傷了和氣又該如何?是以一路都存着五分退意。”說着,他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再次向裴珺做出一揖,“現有裴兄在旁,定祛我畏葸愁,全我君子德。”
旁人自謙,推辭客氣一番也便罷了,遇上實心眼卻是要遭,姜岱玥是真實目睹過那場面的,這二位“學究”一個溫吞,一個古闆,對于論述諸如君子德行這類話題,引經據典起來可謂通宵達旦,絕非個把時辰能結了。
不過這次裴珺倒出奇沉默,隻問道:“那外鄉人……什麼模樣?”
約莫也未料到他竟作此反應,林荀聽了也是一愣,這才兜手去摸身上半舊襕衫左衽,“三兩句難免詞不達意,我索性将那二人畫了下來,隻是到底不如裴兄精通工筆,唔,這便是拙作了——”
“出去!”
就在這時,一聲怒喝截斷了林荀的話頭,隻見前方聚集的人群忽地快速騰挪開一塊地方,眼前景象這才顯露出被衆人遮蔽的全貌來。
兩扇低矮籬笆牆正中,一戶檐下垂紗燈的人家院門大敞,身形微胖的中年婦人正被人連推帶搡地往外趕。
那婦人頭戴黃包髻,腰挎旱煙杆,手執一把清涼扇,秋意甚濃的蕭索天也将冰人架勢端起十成十——正是林荀做私媒的生母林婆是也。
但介于此人見人就要說媒拉纖,恨不能撮合天下男女,姜岱玥通常對她避而遠之,印象也僅限于同窗親眷。
周遭鄉鄰都在旁聽這出把戲,林婆面上有些挂不住,強顔口沫四飛地朝院中人繼續遊說:“我說繡兒娘,你尚且年輕,讀過書,模樣也俊俏,還有一身好繡藝,何苦天天為個養不熟的小畜生發瘋?金老爺家财萬貫,也不嫌你遺孀出身,嫁過去别說再養條狗,就算豺狼虎豹,那也絕對是養得起的!金老爺一連差遣過幾波人,回回吃你家閉門羹,這天大的喜事落在你頭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情願?”
這席話明褒暗貶,句句點人不識好歹,院中繡兒娘哂笑一聲,“嫁嫁嫁,你情願當牛做馬,怎不自己嫁?說來你同那姓金的年歲相仿,體己話豈不更多?你再誕雙玉女金童,萬貫家财豈不盡掌手中?”
要說繡兒娘也是位犀利人物,講話看似不沾粗鄙,實則刻薄印在四兩撥千斤裡,幾句便惹得林婆惱羞成怒,巧言令色的心思盡數成灰,“你!你如此不知羞,我看也别挂念那喂不熟的小畜生了,成天到處亂吠,說不定早被人打殺煮去……”
回應她的是快如霹靂弦驚的一耳光,繡兒娘怒火沖天地朝她甩出這巴掌後,“砰”地一聲摔上了院門。
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林婆腳下失衡,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饒是意識到說錯話,痛意也叫她不由啐罵出聲:“呸!不嫁就不嫁,就為個畜牲!”
回看釘在當場或目瞪口呆、或交頭接耳的一衆鄉鄰,更是氣急敗壞,“看什麼?沒見過保媒拉纖麼?散了散了!”
“娘!”林荀穿過“嘩啦”一下散開的人群,“你沒事……”
先前叫人群遮擋了大半視線,林婆乍一看見林荀,頓時沉下臉來,别開林荀攙來的雙手,冷聲打斷:“誰叫你來這的?”
這對母子相處不見半分親厚,反倒嚴苛地猶如統帥之于小卒,林荀像是習慣了林婆的質問,隻低眉順眼道:“娘,我們先回家再……”
——啪!
不等他說完,林婆突然發難,猛地掄手扇向林荀,這一掌掴得又快又狠,用了十成的蠻力,“我再問你一遍,誰準許你來這裡?”
同窗無故受責難,裴珺顧不上查看畫中外鄉人,擰眉剛要上前阻攔,便被一隻凝鐵般的大手死死摁住肩膀,他掙紮未果,隻好極其失儀地手腳并用,奮力向前撲去——當然最終也有如蜉蝣撼樹,未能擺脫這桎梏分毫就是了。
打完令人嘩然的一巴掌,林婆尤不解氣,還欲再打,卻見林荀不躲不避,眼中隻一片恹恹疲憊,她又怒又憐,厲聲恨道:“林荀,我供你讀書,不是叫你拿大好年華來揮霍的!你自己算算,你開蒙太遲,現今二十有五,崇文書院能考學的學子,哪個年紀同你一般?你年年行二,将來就算有幸入圍院試,介時三年一考的鄉試又當如何?你還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等?”
“你等得起,我這半截身子埋土裡、沒兩年好活的老婆子卻耗不起!”說着,她又反手錘向自己胸腔,語調辛酸地向林荀哀求,“做人要憑良心,我求你再自私,也顧及顧及、心疼心疼娘親,好不好?”
宛若被抽離生機般,一味低頭默立的林荀面上血色頹然慘淡,呈出一種空洞衰敗的灰寂,“……是,孩兒知錯。”
林家母子離開後,圍觀人群一哄而散,南村也就恢複了往日的清泠泠,那隻手的主人這才松了勁,擡手朝裴珺的後腦拍去,“瞎湊什麼鬼熱鬧?人親娘在大夥兒面前跌了份,免不得要在小輩身上找回點裡子,遭打罵慘是慘了點兒,但你若出面直愣愣指責一通,她林婆要能聽進去,他林荀要能硬氣為自己辯駁兩句,母子間還至于相處成這樣?各人有各人緣法,又豈是你我能置喙得了的?”
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來人在裴珺的記憶裡始終隔着層曚影,叫人看不分明,但這吊兒郎當的聲音一經響起,姜岱玥唇邊不禁漾出了一點笑意,不怪裴大哥無力掙脫,原來出手鉗制住他的人是嚴叔。
裴珺眉頭皺起,“可倘若天下人都不敢為公道執言,都對眼前不平事視而不見,世間大義又何處可尋?君子當……”
“停停停!”嚴翎顯然對此十分頭痛,趕忙緊急叫停,恨鐵不成鋼地繼續道:“打住!别菌子蘑菇了!你個倔書呆真不懂假不懂?人家親娘不滿兒子年年行二,還不是因為有你這魁首在前頭?又或者将來鄉試你願意讓讓他?”
事關考學,裴珺本能地站直幾分,思索再三才給出答複,“取士之方,必求其實,我自當全力以赴。”
嚴翎聳聳肩,兩手攤開,“那不得了,下次活絡點,别一言不合就想上前讨嫌,你出于好心,卻難免不會傷了别人的心,我也不是天天得空路過跟你掰扯這些的!”
怔怔站了一陣,裴珺終于對嚴翎的用心良苦表示認同,端正身形鄭重其事道:“多謝世叔指教。”
這架勢倒叫嚴翎一時打了個顫,他用力地挫去渾身惡寒,開口嗔罵:“世什麼叔,和你家很熟嗎?老子跟那李老書賊勢不兩立!反了天了!膽敢教唆我家小月牙教我習字!”
罵到此處,嚴翎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先抱頭亂竄出七八步,随即邊拔腿狂奔邊發出誇張怪叫,活脫脫一副人來瘋再世模樣。
“完了完了!今日的字還沒習!嚯呀呀!俺先去也!不必相送!告辭!”
目送嚴翎風風火火跑遠,裴珺視線終于落在畫上,這一眼,如當頭棒喝,天地渾然颠倒,畫中外鄉人邊幅相貌,俨然正是倒春寒之時與他迎面相撞那二人!
姜岱玥心下了然道:“難怪當日那黑色布巾隐隐泛着血色,想必旺福多半已慘遭毒手、駕鶴歸西了。”
原來那日裴珺也不是全然無知無覺,他嗅出那二人身攜焦糊帶腥的熟肉,可任誰也不會想到,行囊裡頭裹着的,竟然是條被人扒皮剔骨用以洩憤的家犬,偏偏造化弄人,讓他與惡行失之交臂。
或許是此刻鏡中的少年裴珺太過錯愕驚惶,竟讓姜岱玥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他跌宕起伏的心緒,掙紮與困惑在他顱内抛了錨紮了根,使他不得不一邊茫然無措、一邊天人交戰地想:“我該說麼?這叫我怎麼說?說旺福被人殘害、被人烹食?可縱觀東庭過往,沒有任何律令能為庶民百姓的一條狗償還公道,也沒誰會為一條狗終日耽于萎靡消沉,我每每多事都會害煞旁人,何不就當全然不知?”
“何況畫像本就是林兄所作,隻是借我手傳達于此,我且将畫像留在此處,介時繡娘夫人若尋到真相,哪怕及時舉證,縣衙也至多輕拿輕放,叫她徒增感傷;若尋不到,此事不了了之,旺福也僅是‘走失’而非遭歹人殘害,假以時日她總該釋懷。但無論如何,這兩種結果都不會與我再生牽扯——”
裴珺的這番心聲雖然聽起來平穩從容,但他的胸膛卻始終仿佛堵着口於濁,哽得姜岱玥吐息也不上不下,顱内嗡铮一片,直到竹竿敲地的聲響由沉悶轉入清脆,另一道人聲赫然闖入靈台。
“一日不書,百事荒蕪,院試在即,怎容爾等少年人偎慵堕懶?還不速速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