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偈雲: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
這是一面巨大的招魂幡。
由金鈎龍鳳的粗長幡杆挑起,八角蓮座每角各垂一绺白穗,魂帛下端呈燕尾狀,其上蒼龍盤踞的金烏如日中升,煞氣沖天。
問題是,亡人名諱生卒年月皆空懸,招誰的魂?
旁觀幻境的三人很快有了答案。
數列高挂的引魂旗起伏飄動,殿門大敞的大雄寶殿中,隻一人獨坐,冕冠垂十二旒墨玉串珠,玄衣纁裳共繡十二紋章。
人間享此殊榮者,九五至尊也。
桓懿帝蘇六奇雙目閉阖,額心鑽出一縷奇異光焰。
他身後紅玉螭龍掩面的術士身着绛紫道袍,臂彎搭一柄麈尾拂塵,扶住身形微晃的人皇。
奇異光焰飛入殿外披蓮華雲錦袈裟的慧憫禅師掌心,又被老禅師推入松綠浮光大盛的宇刹多羅鼎内。
再思及女喪才剪的燕尾形魂帛,顯而易見,仍舊是在招那位早亡的光烈皇後魂魄。
昔人辭塵五十載,早已輪回轉世,招魂幡上不寫亡者名諱,他們……是在招生人魂魄!
徐渺渺怒火中燒,“修士違反蒼玄修真法則幹涉凡人命途,這是要遭天譴的!”
“所以他們下場都極為慘烈。”
師兄說得言之鑿鑿,徐渺渺将信将疑道,“你怎麼知道?”
“大昭建武五十二年秋八月,僧侶暴動,天降流火,古刹具焚,帝怒,遂誅而驅之,十一月,桓懿帝崩,時年八十四。”
徐晏停頓片刻,“别告訴我你猜不出他為何焚古刹誅僧侶,徐小五,你看的究竟是哪本《人皇本紀》?”
“……哥,我們還是繼續往下看……”徐渺渺冷汗頓生,一邊迅速挪到院中,一邊顧左右而言他。
目光不經意瞥過宇刹多羅鼎,那裡傳來的桃木幽香馥郁得近乎腐化了,她立即疑惑地墊腳探去,然後猛地倒吸一大口涼氣,“鼎中有人!!”
百衲衣黏連一架焦骨,若非還有顆雙耳垂珠、上燙十顆戒疤的頭顱能辯出人形,已然不能納入活人的範疇。
可此人确實還活着,不但活着,還面露微笑,緩緩攀着刻滿梵文的青銅壁面站直身軀,眼中青焰映出一片翻湧的绯紅岩漿。
他雙掌合十,念一聲佛号,“小僧明禅,奉陛下之命,迎施主入京。”
徐渺渺正欲拔刀,就被徐晏摁住後肩,這才反應過來明禅不是在與她交談。
果又聽明禅道,“前世今生,宿世因緣,施主,請。”
“不對啊!他、他找到了?凡人身死魂歸酆都,享萬世輪回,一個元嬰境佛修和酆都搶生人魂魄……”
徐渺渺煩躁地抓着頭發,整個人寫滿不可思議,“這、他、不可能啊!”
“未必,從前橫刀前輩靠他那件生而通天的靈寶就做到了,連将隕落魔修送入酆都享凡人輪回都有可能,可見蒼玄沒有‘不可能’。”
事态發展超乎預料,徐晏很快做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相傳蒼玄龍神燭久曦将龍骨饋于衆生,劍修得之謂劍骨,南國劍尊姜瓊玉,北冥昆侖劍越孤獨,東庭風流劍溫無涯,皆身負劍骨。”
“魔修得之謂不化骨,極北魔域魔尊藏夜便身負不化骨,或許這明禅和尚身上,也有這樣一塊生而通天的佛骨。”
有理有據,徐渺渺心服首肯,“有道理,不過既然他們找到了光烈皇後魂魄,這個桓懿帝還出爾反爾放火燒寺,可真應了那句最是無情帝王家!”
“急什麼,她魂魄不是還未現身?”
幾乎就在徐晏話音落下的同時,附近空靈混沌的女聲突然喝道,“回殿内!”
他下意識拎起徐渺渺衣領後撤,卻見孤月劍靈足下幾個輕點已然退回殿内,擡手理袖的動作甚至稱得上雲淡風輕。
徐晏身形一滞。
一抹虛影,衣袖亂與不亂有區别麼?而且作為劍靈,不應首當其沖護劍主無恙麼?
……
明禅自鼎内攀起時,姜岱玥眼前景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青石地面泛起蒸騰熱霧,漸漸漫出粘稠的绯紅岩漿。
赤海狂瀾拍打上岸邊焦糊的黑色岩塊,同樣也帶來一葉幽綠浮舟,懷抱琵琶的倩影袅袅婷婷,與明禅隔岸相望。
女子身着嬌豔藕色紗衫,卻極富書卷氣,素手撥弄起一曲明快弦歌,“小和尚,你找我做什麼?”
凡人輪回後過往皆如塵煙,前生名諱已無須再提,明禅朝轉世生魂躬身行合賬禮。
“小僧明禅,奉陛下之命,迎施主入京。”
生魂強制離體難免恍惚,她彈奏未停,惘然若失道,“我為何要入京?”
明禅眉心朱砂上籠罩的佛光凝起一道拱形燭焰,諸般法相,來去自如,他指向通往人間的須彌芥子。
“前世今生,宿世因緣,施主,請。”
铮——
輪指絞弦,銀瓶乍破後鳴金收兵,女子漫不經心調着琴弦。
“菩提心,頂真骨,這招攝魂引魄的萬般禅我不喜歡,所以請你來幽冥赴死,好不好?”
指尖暴起的淩厲絲弦臨絞殺獵物的一瞬猛地收回,她忽然意興闌珊起來。
“啊呀,可憐,竟是個造佛身,割舍完一身血肉就要油盡燈枯啦,好吧,真沒勁。”
“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空手而歸實在掃興,這麼多年還妄圖殺妻證道羽化登仙,臨行前,再給你們人皇一點薄禮好了,小和尚,後會無期呀!”
琵琶化長琴,揮袖間幽綠浮舟飛渡萬重焰,滿地赤潮也随之褪盡,明禅瞳中明滅幾瞬,倏地顯出血色。
他周身忽湧起遠超元嬰大圓滿境修為的氣焰,這股不屬于他的磅礴之力以奔雷之勢順行其上。
驚天動地的一聲響,七尺高的宇刹多羅鼎霎時碾作齑粉飄向天際,落于花木草芥具敗,落于青石膏壤皆蝕。
氣焰意猶未盡,又襲上大殿,被殿内的道袍術士揮袖化去。
“這就是浪費本尊一塊異石造的佛身?招個生魂都如此勉強,看來菩提心與頂真骨也不過爾爾。”
他憑拂塵卷起院中的青年僧侶,麈尾透過棕紅百衲衣紮入其五髒六腑處狠狠翻攪一通,将明禅甩至慧憫禅師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