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曙光漸顯,透亮金光刺破塵霾洋洋灑灑斜照在身上,不算熱,但刺眼。
腳步聲落處尚遠,方元善微不可查地将頭偏離半寸,計劃按部就班在進展是不假。
隻是他也沒想到姜岱玥會将人晾在闆車上棄置不顧,屍體尚有棺椁裹墳土埋,也不曉得替他添張薄被,沒禮數的年輕人……
——咔砰!
一記石破天驚的斧鑿聲劈裂初晨靜谧,方元善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蹭地坐起身。
“你、你幹什麼!”
天知道姜岱玥是何時把柴拿到闆車旁劈的,他近日頻繁扶乩,本就還需修養,要是呼啦吐出口黑血來,豈非很難看?
陽光下片片碎屑裹挾塵土飛揚,姜岱玥高舉斧頭揮臂用力,動作娴熟地又劈一塊柴木,斧尖點向布滿風化肌理與蝕痕的半截樹墩。
“柴墩固在此處,不得不驚擾公子您假寐,實在抱歉。”
樹墩紮根在地底,二尺寬三尺高,非一人之力可以挪動,但這敷衍的借口顯然不足以服衆。
她大可直接将他推離草棚亦或移至屋内,還特意用詞微妙強調假寐,分明是對他裝暈心知肚明。
眼力尚可,可堪一試。
方元善有意露出更加歉疚的神情。
“是我更該抱歉才是,竟犯了以貌取人的淺薄大忌,還當是什麼索命惡鬼,現在想來,您應該就是阿玥姑娘吧?”
姜岱玥對他言語間的夾槍帶棒不甚在意,“無妨,您的龜息術登峰造極,惡鬼見了也要甘拜下風。”
啧,牙尖嘴利,倒也算心志堅定。
“小生方元善,表字奉德。”他邊說邊從袖口的夾層掏出沓紙張,挑挑揀揀好半天終于鎖定目标。
“這是我買這宅子時與夜姑娘立的字據,請取地契給我吧。”
縱是知道夜娆柯向來不喜動墨,姜岱玥也未曾料到這兩張由夜娆柯與方元善共同完成的字據會如此具備視覺沖擊力。
一半是春蚓秋蛇的扭曲塗鴉,一半是筆走龍蛇的張揚狂草,單認清就無比傷眼,更别提還盡是些毫無内涵、格式奇特的對話了。
夜娆柯先寫:“此宅乃房主家中世代相傳,蘊含祖輩基業與無尚家風,是藏風聚水物産豐厚的福祉寶地,理應七百兩紋銀出售。”
方元善則寫:“祖宅僅為賣主一面之詞,真假未知,此宅牆體漏風,夜間嗚咽似鬼哭,易生痿厥之症,理應減去百兩。”
夜娆柯寫:“絕無此事!”
方元善又寫:“此宅地勢奇差,水不聚園圃反聚屋中,初秋時分已然陰冷似寒冬,易感霜露之疾 ,理應再減百兩。”
夜娆柯字迹稍重幾分:“絕無此事!”
方元善再寫:“此宅窮山惡水,本為不毛之地,本該另尋耕田,而非移栽成株欲蓋彌彰,理應……”
字據這裡沾染了墨漬,姜岱玥眯着眼艱難辨認,理應……不許打人?一言不合就以武力鎮壓之,還真符合夜娆柯的調性。
接下來夜娆柯的狗爬字迹平和許多,還閑心大發地添繪上整排笑臉以示心情愉悅。
“經雙方友好協商,我方對五百兩紋銀無異議,且三年期内房主若未攜地契歸來,買方即可到京華城燈火闌珊處要求我方返還五百兩紋銀。”
後續方元善則力透紙背地寫:“我方亦無異議。”
……
燈火闌珊處,東風不夜樓。
作為東庭人皇創設的大昭王城,京華城的銷金窟數不勝數,其中最窮盡極奢處,東風不夜樓當占一席之地。
就算未曾真正抵達,姜岱玥聽聞的相關傳言也足以詳盡勾勒出那座繁華場。
畫閣朱樓徹夜花燈逐情曲水流觞,公子王孫佩玉鳴銮奔赴笙歌醉夢,有人豪擲千金焚弦琴,有人沖冠一怒為紅顔,也有人堕其術中不知返……
但這些說到底也無關緊要,茶餘飯後圖個消遣的談資,哪比得上爐邊升起的袅袅炊煙。
目睹姜岱玥登高拆解下東廚煙囪頂端拐脖、從被遮擋的壁龛中取出地契,方元善對自身造出的斤斤計較讨債主形象産生了些許懷疑。
為間凄風苦雨的破宅子藏到這個地步,要不将那日講價減去的二百兩添回來?
不過當他一言難盡地看完地契後,動搖便已蕩然無存。
“……夜姑娘知道此地本是亂墳崗麼?”
扶乩蔔盡天下事,竟在這種雞零狗碎的瑣事上馬失前蹄,五百兩買來的宅子原身是亂墳崗且隻值五十兩,傳出去他臉面往哪擱?
他當日就不該用鏡中像敷衍了事,鏡中像雖如本相親臨,可到底也隻是個無知無感的赝品。
“應該不知。”
姜岱玥如實答道,“而且七百兩紋銀是我與她初識時見她并非真心求購胡謅的售價,在我的預想中,這間宅子應該沒人肯接手。”
薄薄一張地契險叫方元善盯出花來,“所以她并非漫天要價,甚至極有可能再倒貼你二百兩添補差價?”
想到夜娆柯的嚣張處事,姜岱玥深表遺憾,“據我所知,倒貼二百兩這種事,她應該做不出,至多介時叫我接受現實。”
東庭民間忌諱頗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亂墳崗改的宅院,是以折桂巷隴共沒幾戶人家入住,售價也格外低廉。
怕對方悲憤交加真暈過去,姜岱玥伸手在方元善眼前晃了晃,“方公子?還好麼?”
“沒事,白紙黑字憑證在先,我認。”
糾結無用,方元善深吸幾口氣,眉頭忽然如海灘退落的潮水般舒展開。
搜尋到窗台上缭繞的青灰色煙氤,他奇道,“阿玥姑娘,這似乎不是市面常賣的艾柱,是有摻什麼特别的香料?”
這抹淺淡的香味摻雜在艾煙中,無聲無息懸在鼻端,讓他不自覺想起山巒徐來的清風,蘆邊皎潔的月色,驿路飄落的槐花……
不,這個形容還不夠準确。
他也曾是素爐焚香鼻觀風雅的氏族子弟,此味溫和甘美,排解塵慮,有空明靈台之效,定是世所罕見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