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聞雯很清楚,即便開車的不是程松悅,程松悅也脫不開幹系。
因為監控視頻顯示,車禍發生的前一分鐘,她突然揚手給了駕駛人兩個耳光。現在誰也說不清楚那兩個耳光的分量有多重,也許确實就是意外——畢竟有救護車闖紅燈,也許就是那兩個耳光刺激下的駕駛人的報複。
總之,他們的車子最後避開了救護車,但沖向了路口等信号燈的人,最終造成了包括車内人員在内的兩死兩傷的局面。程松悅的同乘之人經搶救無效喪生,而葉進的同胞哥哥——一個在讀博士生——也在這次事故中喪生。
在醫院接受調查期間,李聞雯憑借其職業敏銳度,大緻拼湊出了車禍死傷者及其家庭的基本情況。
兩位死者,一位是原主的小學同學,叫張麥,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無業遊民,與家裡人關系淡薄,因為駕車的是他本人,所以他家裡人當前的狀态就是沉默等待調查結果;一位是個原本應有大好前途的生物學在讀博士生,叫葉赫,葉赫的父母情緒非常激動,車禍之後均住院了,最後是他的同胞弟弟葉進處理的後事,他的同胞弟弟是高科技領域人才,也有大好前途。
兩位傷者,一位是原主自己就不必說了,還有一位是個超市收銀員,不過收銀員隻是腿部骨折,送醫當天做完手術七天後就出院了。
葉進幹淨修長的手指不怎麼着力地抓着方向盤。他不恨眼前這個人,或者說,談不上恨,因為畢竟開車的的确不是她,畢竟十字路口的确有個救護車闖紅燈。但是他又感覺,或許碾死她,自己心頭繃得緊緊的黑壓壓沉甸甸的情緒才能松緩下來。誰讓這個行車期間張牙舞爪扇人耳光的人最後活下來了,而隻是遵守交規在路口等人行道綠燈的葉赫卻當場去世。
李聞雯聽着轎車電動馬達的噪音頭皮發麻,她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兩旁的逃生路線,同時極速轉動大腦思索着應如何勸服葉進不要犯渾。
說她是職業屬性帶來的慣性也好,說她是最簡單直白的“見色起意”也好——葉進真的生了一副輕易就能引人好感的好皮囊,她不願意葉進一個有為青年因為一腳油門前程盡毀。
不過李聞雯所有的準備最終都未派上用場,因為葉進将車倒出去以後,并未再給她一個眼神,直接駕車離開了。
……
葉進雖然從小到大總是“又悶又犟不聽話”,但到底沒有反社會的天分,先前那一腳急刹踩下去,他就知道這個事兒自己做不成,也隻能算了。
3.
到家的時間也不算很晚,八點半而已,邱懷鳴卻用“已婚婦女夜不歸宿真不檢點”的目光緊盯着李聞雯。李聞雯聽聞有暴力傾向的人一般也都伴随有控制欲,重活一回親眼見證了。
不過她并不準備理會他。她不清楚自己可以存活多久,或許隻再多一晚,或許直到程松悅生命的盡頭。所以昨晚睡覺前便給自己畫了個道兒——
六個月,與她最後行動不便蝸居在家,有心無力瞧着趙大良和李輝一日比一日困乏憔悴的時間相同。如果六個月後仍在,她就将向他們坦白,并以自己的方式過這位“程松悅”的日子。
所謂她“自己的方式”,首先就是與控制狂和家暴犯邱懷鳴離婚。
樓上邱迩的房間傳出些不同尋常的動靜。李聞雯在邱懷鳴黑沉沉的目光裡上樓,左轉敲響了邱迩的房門。李聞雯敲門并沒有馬上進去,直到門内一陣零零碎碎的響動後邱迩應了一句不耐煩的“門沒鎖”。
李聞雯進門便瞧出了異樣。邱迩眼眶微紅,一腦門兒汗,耳鬓前有一抹暗紅——大約是不小心蹭上去的。她不做聲上前,輕輕踩上垃圾桶的腳踏,瞥見垃圾桶裡有一塊沾着血迹和血痂的紗布。
“哪兒受傷了,給我看看。”李聞雯道。
邱迩把臉轉開閉口不言。“程松悅”車禍醒來以後的種種言行令他十分不适,此刻這種不适達到了峰頂。程松悅從來不會用不疾不徐的聲音說“你不要着急”、 “十一歲太小了”、“哪兒受傷了,給我看看”這種話。
李聞雯根據這些天的相處經驗也沒指望他回答,伸手便掀開了他沒掖好的衣服。傷口在腰上,約莫一指長,不深,已經是半結痂狀态了。邱迩大約是自己揣摩應該好得差不多了,洗澡時把紗布給硬揭下來了。
“怎麼弄的?”李聞雯這樣問着,瞧見被邱迩踢到桌下的醫療箱,蹲下将之拖出來打開。
邱迩仍是不肯說話,卻突然憤怒,因為她表現得好像毫不知情,雖然她因為車禍“失憶”此刻也确實毫不知情。
他不耐煩地道,“我不想告訴你”,擡腳要走開,卻又被硬扯回來圧在椅背上。
“……你不要着急,我或許很快就會想起有關于你的一切的。”李聞雯把邱迩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神情讪讪的,她動作愈加輕柔地用碘伏棉簽給他消毒,又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邱迩轉頭俯視神情無辜的“程松悅”深感失望。她這句過分小心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跟以前那句滿不在乎的“你能不能不要給我找麻煩”都如此令人反感。
李聞雯其實問出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太見外了。她确實是沒有當過媽媽,但她有媽媽,趙大良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是這樣的表現。她意圖再多說幾句補救一下,但是邱迩已經生氣了,他皺眉快速地嗆道,“不用你幫忙,沒有需要你幫忙的。”
李聞雯重新給他粘好紗布,她抱歉地在他後腦勺上揉了揉,擡腳出去了。
……
因為這一天經曆太多累到了,李聞雯接下來哪兒也沒去,在邱懷鳴的小别墅裡老實休養了兩周,頓頓大補,把原主程松悅吃得臉又圓了一圈兒,下巴颏兒徹底沒了。但精氣神總算是養回來了。
期間程祥上門來探望原主一回,不過說是來探望原主,沒說幾句話就開始劈頭蓋臉指責原主了。
大約是顧忌着畢竟是在邱懷鳴的地方,程祥很多話都沒有說得太明白,但再加上住院期間程祥不經意間透漏的隻言片語,也夠李聞雯推導出程松悅父母這邊大概的情況了。
程松悅的父親程祥原本任職于本市一所工科大學,副教授職稱,卻在教職期間出軌了自己帶的研究生。程松悅的母親在把程祥的工作和研究生的學業全部鬧沒以後,仍然等不到人回心轉意,不堪其辱登高一躍……
由于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程松悅記事以後,所以程松悅與“小後媽”勢不兩立,這些年沒少折騰。程祥語焉不詳,李聞雯便不知道程松悅到底都折騰出些什麼事兒,但總之,折騰着折騰着,父愛也歸零了。
李聞雯當警察期間沒少處理各種狗屁倒竈的烏糟事兒,因此并沒有太大的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