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救護車的聲音在微涼的秋風裡“嗚哇嗚哇”由遠及近,以道路準許的最高速度沖向第三人民醫院。車底四個輪胎尚未轉向完畢,尾門打開,中年人連綿的悲泣聲裹纏着“雯雯”的呼聲撲入人耳。
“……癌,晚期,在家躺了六個月,說好的不來醫院,但最後我姐兩口還是沒舍得……太年輕了,誰都舍不得……求你們幫幫忙,孩子太難受了,就算……就算隻是來這裡給一針,能讓她做個夢無痛走了也好。”
病人的小姨一邊抹着眼淚跟着推床往前跑,一邊回答醫護人員的問題。病人的父母此刻眼裡隻剩下自家姑娘奮力睜開一條眼縫試圖安撫他們的疲憊笑容——也許是最後的笑容——沒法有半點分神。
有暗色的液體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是病人急咳數聲以後噴濺出來的血。
低低的悲泣聲和“雯雯”的呼聲逐漸遠去以後,長廊某個單間病房的檢測儀器突然發出幾聲清脆滴響。在病床上昏迷了五天的女人眼睫抖了抖,腳趾微蜷,但無人察覺。
兩片輕薄如煙的精神體在無人看見的空間裡浮浮沉沉。
很多文學作品裡形容,死而複生的人睜開眼,“感覺自己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
李聞雯用親身經曆辟謠:沒有這種感覺。意識從失去到回籠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兒,就像你在課堂上支着下巴打盹兒,大腦突然斷片兒一垂,又倏地驚醒一揚。
她先開始以為是醫護人員的急救措施起作用了,自己又挺過來了,還多少有點無奈。直到床尾那個她一照面竟沒能看出年紀的男生紅着眼眶撇開頭出去,給她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去叫外公”。
李聞雯生活的周圍,大家都是叫“姥爺”的,沒有稱“外公”的。
當然,這稱不上是個破綻。
破綻是李聞雯一轉頭從床頭的玻璃制品擺件上瞅到一張好看又陌生的臉。
……
“今天幾月幾号?”
“十月七日”
“二零二二年?”
“……别開沒有意義的玩笑。”
也不需要人回答了,李聞雯在床頭的速食包裝袋上看到了二零二二的生産日期。
李聞雯上一次以癌症末期病人的身份睜開眼睛時,也是二零二二年十月七日。
雖然她隻是平庸乏味的普羅大衆中的一員,并不怎麼關注科技領域或是黑科技領域,卻也無比堅信,這個時代任何角落的科技發展水平都不足以在一天的時間内完成大規模的整容手術和術後恢複。尤其是她感覺自己似乎還長了個頭,腳趾頭都快要夠到床尾架了。
李聞雯感覺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她靜靜與滿面狐疑的老頭兒對峙——在她問出“二零二二年”這個問題以後,老頭兒就一直是這樣的表情。
老頭兒自稱“程祥”,是剛剛那個男生嘴裡的“外公”,而那個男生則毫無“意外”是她的兒子——和一位叫邱懷鳴的先生生的。李聞雯有個朋友最喜歡在互聯網上無痛當媽,她這回算是理解這位朋友了。
說到這個男生,他其實是個“小”男生,隻有十一周歲,卻一米七出頭,仿佛是吃化肥長大的。
“你說你不記得自己是誰?” 程祥再次向她确認。
“對,不記得了。”李聞雯沒什麼力氣,輕聲道。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你就是不能安安分分地跟着邱懷鳴過日子?” 程祥的不耐煩終于有些掩飾不住了。
李聞雯聽不懂這話,不便貿然開口,便轉頭去看窗外的秋色。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也不知道自己能存在多久,但她知道殼下換人這個事兒不能漏出端倪。她不能被人送進精神病院,她得回家去看看自己的爸媽。
邱懷鳴先生在一個多小時以後西裝革履地趕來,見面就給了李聞雯一個密不透風的擁抱。
邱懷鳴面貌看起來三十出頭,模樣周正,肩寬腿長,且衣着搭配品位不俗,很像是電視劇裡那種一邊快步向前走一邊吩咐助理做事的精明能幹的經理。
——李聞雯隻能給出這樣的比喻,因為她去世的這天甚至還不滿二十六周歲,隻有兩年多的工作經驗,而且還是比較颠簸的工種。
李聞雯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到了一聲難以自抑的哽咽,于是便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不知道我是誰對不對?”邱懷鳴問。
“……對,對不起。”李聞雯溫吞道歉。
邱懷鳴輕輕揉着她的後腦勺,溫柔道:“傻話,你生病了,不必道歉。我在趕來的路上給楊策打了電話,哦,你也忘了楊策,他是咱們的高中同學,你的主治大夫。他說或許過幾天就緩過來了,先不用太擔心。”
李聞雯“哦”一聲,暗暗督促自己得抓緊恢複身體,争取早日下床。
邱懷鳴低下頭憐惜地用唇角點了點李聞雯的額頭,用後怕的語氣道:“不管怎麼樣,你人沒事就是萬幸。”
李聞雯不自然地:“呵,呵。”
2.
李聞雯睡醒以後胃口格外好,給什麼吃什麼,三天的清粥小菜以後就是各種大補,如此兩周下來把原主吃得臉圓了一圈兒,小尖下巴颏都快沒了。
前面忘了介紹,原主叫程松悅。但李聞雯偶爾如廁,瞧着鏡子裡前的女人,覺得她以前過得大約并不怎麼松快愉悅,因為三十二歲的年紀居然沒有法令紋。不過雖然沒有法令紋,陳年舊傷倒是不少,據說是因為有段時間喜歡戶外運動,在征服極限中因為出現各種匪夷所思的失誤落下的。
十月下旬,李聞雯恢複大半,撤了各種醫療護具出院了。此時她自我感覺隻除了仍不能久站,與常人無異。邱懷鳴細心地每天給她塗祛疤膠,所以車禍造成的疤痕也逐漸不怎麼猙獰了。
“老婆聽話,乖乖在家裡呆着,我下班早點回來。”邱懷鳴系着領帶給了李聞雯一個倉促的額吻,“阿姨炖的湯煨在鍋裡,你去喝點睡個午覺。”
邱懷鳴上午撥冗去醫院接人回家安頓下來,本來要溫存一番,但助理一個電話打來,溫存就沒了,他得立刻趕回公司開會。
“好的。”
李聞雯借着喝水避開邱懷鳴的視線。
邱懷鳴瞧了李聞雯一眼,嘴角微微勾了勾。
邱懷鳴拎着公文包開車出門以後,李聞雯重新漱口洗臉,去樓下廚房裡關火喝湯。阿姨炖的是甲魚湯,很鮮,但口淡,她遍尋不到精鹽,便仰首叫了兩聲“阿姨”。然而上下兩層三百多平的空間安靜得像座墳墓,一絲回聲也無。她捧着碗頓悟,“哦,是請的鐘點阿姨啊。”
一頓飽餐過後,李聞雯的精神又恢複不少,便準備出門去。
她自打兩周之前睜眼一直努力撐到現在,甚至剛剛邱懷鳴跟她耳鬓厮磨她難受得起了雞皮疙瘩都不敢躲開,就是為了能在被逮進精神病院之前回家看看。
然而剛剛走到門口,埋在包裡的手機就突然震動起來,李聞雯猶疑片刻,翻出來接聽。
——李聞雯當然也不記得原主的手機密碼,是邱懷鳴告訴她的。
是邱懷鳴打來的視頻電話。邱懷鳴似乎剛剛抵達公司,他在略微嘈雜的背景音裡語氣平和地勸告她,“身體還沒有徹底回複,不要獨自出門。”
李聞雯驚詫地擡頭四顧,在酒櫃最上頭找到兩個攝像頭。
一個對準大門的位置,一個對準樓梯的位置。
“你在家裡裝攝像頭?”她問。
“我忘了你不記得這回事兒了。是去年家裡進了小偷以後你讓裝的。小偷偷走了你的一塊手表和你最喜歡的兩條海灣珍珠項鍊。”邱懷鳴解釋。
李聞雯愣怔片刻,微微拖長了聲音“啊”了一聲。
大約是李聞雯愣怔的模樣在鏡頭裡看着有些可憐,邱懷鳴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我知道你在醫院裡住的時間太長,憋壞了,這樣好不好,你去上樓睡一覺,等邱迩五點半放學,我讓司機去接你們倆,我們去你最喜歡的那家音樂餐廳吃飯。”
李聞雯不再去看鏡頭,也不說話,隻盯着門縫裡透出來的日光出神。
邱懷鳴那端有人敲門,他轉開目光跟人說了句“先帶人去會議室”,又向李聞雯重申,“老婆聽話,上樓睡覺去,再養幾天,我不放心你。”
片刻,李聞雯遺憾點頭,慢騰騰向樓梯移去。邱懷鳴說的不無道理,原主姐姐畢竟曾經昏迷好幾天,如此倉促出門,要萬一路上出點意外,對不住人家。
車禍确實是狠狠傷了程松悅的底子。李聞雯自覺在醫院睡了十幾天實在是睡夠了,結果往床上一躺,仍是一覺睡到了邱迩放學。她掩着呵欠下樓時瞧見剛進門的小男生,正琢磨着是不是要跟他說些什麼,小男生眉頭一皺轉頭就去了書房。
邱懷鳴果然如約在傍晚六點派司機來接她和邱迩出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