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琢一邊輕輕拍打被子哄睡,一邊查看天氣預報。
新年假期的後半截會下雨,已經修建了二十多年的平房天花闆開裂,有漏水的痕迹。
明天要去買一張塑料膜把房頂蓋住,順便買很多兒童煙花,湯呼呼今天看見别人放也想要。
不知不覺又點開微信,置頂的幾位聊天框幾年如一日的存在。
謝琢低聲悶咳了兩句,把手伸進被窩握住小崽子的手,好像汲取到了一點力量,抽出來,動了動拇指,把其中一位解除了置頂。
六個置頂剩五個。
深色星空頭像還在。
謝琢撤掉了[順叔海産養殖批發]。
這是他兩年前在海上尋找湯玉時雇的船家。
他們在海上漂了十五天一無所獲,元宵節,天道送來湯呼呼,言明湯玉不會回來了。謝琢讓船家幫他留意海洋垃圾,看看是否還能撈到湯玉的随身物品。
兩年來,這個對話框沒有亮過一次。
可能湯玉連身上的東西也都帶走了。
小崽子現在不識字好糊弄,等再過一陣,就該指着微信問:“爸爸,他是賣海魚的嗎?”
認識林松玉之後,湯呼呼對自行通過爸爸手機給人打電話這件事越發熟練和執拗。
湯呼呼不像謝琢不善言辭,有一日,他或許會抱着手機聯系批發海魚的叔叔,“請給呼呼一條海水魚”。
畢竟小崽子現在就懂“批發價”和“零售價”的區别,看見爸爸手機裡有批發商,大有可能熱情地去了解價格。
賣海魚的叔叔指不定會露餡。
謝琢對海魚過敏,他總不能告訴湯呼呼:“爸爸留着他是為了撈你另一個爸爸的遺物。”
落海失蹤滿兩年,法律意義上可以認定死亡。
謝琢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哪怕是一片衣角。
明天便是湯玉的祭日,謝琢一向淡化這一時節,免得被人看出來呼呼出生的日期對不上。
湯玉離開在除夕前,湯呼呼卻出生在元宵節。
真有身邊人懷疑,謝琢便說湯呼呼是臘月生的,總歸也沒有出生證。
謝琢捂着振動的胸腔,喉嚨感到微微的腥甜。他在腦海中回憶湯玉的臉,因為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所以畫面變得既清晰又模糊。
再見了,他不得不在法律意義上跟湯玉說再見。
輪廓放大銳化,最終剩下燦如星子的雙眸,像寒夜裡的星星,湯玉在絕大部分時候不會溫情脈脈,而是銳利、敏捷,湯玉看見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眼神?
一瞬閃過的畫面忽然補足了幻想的空缺。
謝琢不願再想下去,草草收拾一番,在小崽子床邊的地鋪躺下,他怕自己感冒傳染給湯呼呼。
許是跟湯玉說了再見,謝琢夢見了他們的初見。
那是車禍後的醫院裡。
他去夠桌上的手機,碰了幾下,都沒法張開五指拿起來。因為牽動了傷口,眉心深深地擰起來。
湯玉就在這時進來。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手機,按亮屏幕,給他放在被子上,接下來有一根手指能動就能解鎖手機操作了。
“謝謝。”
“不用客氣,我就是你找的護工。”
謝琢沉默地和他對視,并非他以貌取人,而是對方高傲的神色、出色的容貌、不甘的語氣……每一項不像是能幹護工的。
湯玉抿唇,臉頰的酒窩不明顯地閃現了下:“你什麼眼神,你不找我,難道要找四十五歲的阿姨?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上廁所都要人伺候,你不害羞?”
謝琢确有打算找一位男性護工,但是湯玉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我很昂貴”“我讨厭伺候人”的氣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
謝琢:“抱歉,我雇不起。”
湯玉:“一天一百!”
謝琢一本正經:“沒錢。”
“一天一百這麼劃算,小夥子我雇你啊!”挨窗戶一床的大叔聞言很是心動,這樣他的女婿就不用天天請假陪床了。
“抱歉啊大叔,我隻對他優惠,因為我暗戀他。”
大叔第一次看見活的同性戀,震驚得伸長脖子,繞開被護士擋住的部分,對湯玉和謝琢上看下看,喃喃:“難怪我女兒她找不到帥哥對象……”
被病友憐愛了一早上的謝琢風評被害,從怎麼是别人家的孩子變成還好是别人家的孩子。
“你就說雇不雇吧。”湯玉一屁股坐在床沿,抱着手臂,目光盯着對面的白牆。優渥的生活沒有讓他學會低聲下氣,隻會故作強勢地等對方妥協。
理智上謝琢應該叫保安,但看着對方表面倔強實則把很需要這份工作寫在了臉上,這讓他想起了過去的很多時候,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窘迫。
他的确打算請一個男性護工,但暗戀者除外。
“你沒有暗戀我。”謝琢道。
湯玉一下子扭過頭,快言快語:“怎麼沒有,我高中就暗戀你了。”
謝琢:“我不記得有你這個同學。”
湯玉:“一個年段那麼多人,你個書呆子能全部記住?”
謝琢稍有遲疑:“你的名字是?”
“湯玉。”
謝琢毫無印象,基本可以斷定湯玉在胡說八道。
“你是真想當護工,還是需要我的協助?”
湯玉咬了咬唇,破罐破摔地說:“我沒有錢,需要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然我晚上就會露宿街頭。”
他長得純良,眼尾垂着,便沒有了那副居高臨下的嚣張,像小狗一樣老實,又像小貓一樣誓不罷休。
謝琢:“你是離家出走的學生嗎?我建議你馬上回學校。”
一句話惹毛湯玉。
“我早就畢業了!”
從湯玉進來開始,就數這句話可信度最高。謝琢料想自己一貧如洗,身上沒有可圖之處,便道:“行,我們簽合同。”
“合同?不簽,我不想被束縛住。”
這樣的求職者,沒有雇主會想要。
謝琢:“愛莫能助。”
“等等!”湯玉出去一趟,從護士站拿來護工的固定格式合同。
他寫下自己的名字,一副簽好合同了爾等謝恩的樣子。
而謝琢知道他在虛張聲勢,因為合同沒寫身份證号,生效不了。
湯玉見他糊弄不了,伸手在謝琢腿上剛塗了紫藥水的擦傷周圍摁了一下,指腹沾上一些顔色,重重按在簽名上,留下一枚指紋。
嘶——逃避寫身份證号就算了,還碰他傷口。
謝琢在這一刻直覺自己請了個祖宗回去。
【甲方謝琢,乙方湯玉,日薪一百,包吃住。】
“這是全部要簽的合同。”
助理高旸瞅了瞅總裁那張被上天偏愛的臉蛋,側看長眉帶鋒眼尾上挑,瓊鼻朱唇,绮麗又傲氣,氣度高貴到有些冷感。
這段時日總裁有些反常,身為助理,高旸比誰都清楚,他常常在工作時走神。
但是今天,卷王總裁又回歸了,在過年的前三天,似乎想通了困擾已久的難題,又迸發出工作的活力。
這時候的林松玉令人移不開眼。
容貌和家世雙雙眷顧了這個年輕人,更令人嫉妒的是他對數據的敏感度,幾乎過目不忘,去任意一所大學當金融系教授都不會被拒絕。
林松玉“嗯”了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報表的左下側,“你可以休假了。”
高旸:“新年快樂。”
林松玉:“祝你快樂。”
林松玉稍稍處理了一些年後的工作,伸了個懶腰,把桌面上的文件收拾一下放進保險櫃。
他靠着椅背,原地轉了一圈,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一、二、三……”
手機鈴聲恰好響起。
“喂,媽。”
湯斐珠打電話過來隻為交代一件事:“你大表姐表姐夫的事,你少摻和。”
她們做好決定要讓其怎麼來的怎麼回,怕那一家人到處騷擾大表姐的親戚請求說和,甚至狗急跳牆。
尤其是林松玉是小一輩裡當家的那個人,兄弟姐妹很聽他的話,表姐夫恐怕會找他。
湯斐珠深受上回兒子被人報複的陰影困擾,決不讓林松玉參與一點。她們大人有的是手段。
林松玉此前表現出了一些插手的意願,現在卻很好說話,隻是略微苦惱:“我跟表姐夫吃過幾次飯……”
湯斐珠:“不要接他電話。”
林松玉道:“行,要不我幹脆去外地散散心好了。”
臨近過年,湯斐珠有些舍不得兒子,但衡量一下,還是道:“去吧。”
林松玉:“我想去江市,媽,你讓大表哥給我當兩天保镖吧。”
大表哥邢镠玉在江市當兵,這兩天正好休假,但不能出市。
湯斐珠:“行,我跟他媽媽說去。”
林松玉挂斷電話,嘴角勾了勾,他讓李岫玉把表姐夫那一家子吹得十分棘手,他媽媽果然同意他出門散心。
小崽子還沒得手,林松玉不打算廣而告之。
過了一會兒,大表哥邢镠玉打電話過來:“松玉你要過來旅遊啊?我最近忙,我給你找兩個保镖……”
林松玉壓低聲音:“表哥,我是有事情求你幫忙。”
邢镠玉:“什麼事?那我給你找五個保镖。”
林松玉:“我有個私生子在江市,我要去找回來,這事我不放心别人。表哥你要是實在有重要的事……”
邢镠玉:“沒有了。”
林松玉:“明天九點半江市機場見,開輛好車。”
……
臘月二十九。
謝琢把這一天安排得很滿,早上吃飯時提前跟湯呼呼說好行程:“我們先去小賣部買一百二十個鴨蛋回來煮熟。 ”
家裡孩子滿月,按傳統得給鄰居發一雙紅蛋。
湯呼呼滿月時,謝琢沒錢,一分錢掰兩瓣花,自然顧不上儀式。
他帶着呼呼回老家,周圍都是好奇的視線,謝琢幹脆借分滿月蛋這個機會,給大家一探究竟。
他不可能帶着呼呼悶在屋裡,這不是他回家的初衷。
“一百二十個!”湯呼呼驚歎,“呼呼吃不完。”
謝琢:“大家一起吃。因為呼呼出生了,爸爸很高興,買鴨蛋分給鄰居。”
湯呼呼:“爸爸很高興噢?”
謝琢:“當然,煮完鴨蛋,爸爸帶你去鎮上買一張塑料膜。”
湯呼呼:“塑料膜是什麼?”
謝琢:“因為要下雨了,把房子蓋住,才不會漏雨。”
“吃完我們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