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徒兒過往縱然清修,對世間事仿若如如不動,然而他隻是因淡情不易被牽扯,一旦涉及他在意之事,亦會生出糾結。
倒是玥兒,看上去溫和,然則心穩如鏡。
池子裡的魚兒輕快地遊着,蕩出圈圈波紋,桌上卻些說不出的凝重。
軒轅明夕注視着樹上的加藍,又看了看一旁的白鸾,目光往下時落到玥兒平和的臉上,她如此平靜,或許如她多言,她清楚很多事。
而這些對自己來說雖并不算撞擊,卻有些難以言明的情緒,若一切被注定,便如同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那麼他曾經年少時的小心翼翼都好似乎有些......可笑。
雖如此,軒轅明夕仍穩了穩心神,低聲道:“師傅,依您所言,從雲城......從梖城我遇見玥兒後,所行一切舉動皆被觀察,而柳澤山莊裡也有天機子老前輩的人,并且還清楚我們的計劃?”
妙仁子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目光微側,他又道:“如此說來柳姑娘的死你們亦清楚,那為何不能阻止?”
他想知道生死之事,是否亦如同“命運”二字。
妙仁子又怎能不清楚他的心思,當即便應道:“夕兒,既是命運,許多事本就無法避免,自會有犧牲。”
其實他的話并未說完,命運并非既定,而一切皆有變數,話間,他瞟了眼屋内,遂不再言語。
軒轅明夕仍難以接受,正欲開口卻被截斷。
“二哥,先前你不是懷疑我與江大哥認識嗎?”
聽到她冷不防的詢問,軒轅明夕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其實在雲府之時我與他也才頭次見面,入迷和不迷的效用也是他親口提及,後來我請雲老爺賞賜入迷和不迷時也是他親自遞給我的。”
此言一出,軒轅明夕對妙仁子所言的“命運”有了更深的體會。
“入迷可以對付離殇樹和死影,而它來自雲府,軟虹刀是雲老爺特意賞賜于你的,甚至夜明珠也是......原本我要的隻是塞外夜明珠,當時我還詫異為何雲老爺會賞賜罕有的聚能夜明珠,原來竟是在那裡嗎......”
有人在背後精心布置着一切,而他好似棋子,看起來是自己在選擇,然則皆在預料之中。
加藍沉着對小黑眼看着自家主子,他本就傷勢未愈,先前本在操心林言和莫顔之事,如今突然要一下子接受所謂的命運,它完全能理解此刻他心中的迷惑。
甚至來說,十分同情。
妙仁子拍了拍他的手,目光似是看透了世間紛繞:“夕兒,玥兒,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們既是命運之人,且好生體會吧。”
清風襲來,白蘭簌簌飄落,好似完成了自己綻放的使命,悠揚歸于泥土。
軒轅明夕怔望着湖裡搖曳的蓮花,久久才回過神:“師傅,棋子又如何體會命運?”
妙仁子眼神微阖,此事他需得自己領會。
玥兒笑了笑:“二哥,凡人之于遼闊天地,皆為滄渺一粟。既然我們已走到這,不妨再接着看下去。人活一世,若為大義而存,也未免不是件幸事。”
雖身處迷霧之中,并未撥得晴朗,軒轅明夕卻仍敬佩她的通透,而過往他常以為自己心如明鏡,卻被此事纏住。
他穩了穩心神,道:“生死不過須臾之間,若有所保護之人,一生也不算白活。命運......若有命運,或許接受和面對更能看清當下處境,難怪我無法練成月心十式,如此看來,我還存在諸多未看破未放下之事,師傅,徒兒真是慚愧。您不必擔心,我定會盡快收拾好雜亂心緒。”
風住花停,暖陽傾照,如渡金光。
明瑤怔怔地凝視着他挺直的脊梁,口中微微發澀。
幾人的一番話聽下來她也大概明白,即便乃事關蒼生的大事,她卻并未覺多少喜悅,肩負使命意味着犧牲,如此來,自家公子便不再能随意所欲行走于江湖。可她更希望他自在的活着,哪怕不能時常相見,至少他很自由。
可在這個再平常不過的清晨,他卻要接受原來一切都是命運安排,那麼他從小所受的諸多苦難又算什麼,這是否過于殘忍呢?
妙仁子亦心中不忍,即便已超然物外,不被世事所困,然而揭開謎題,無異于親自拿針紮他,往昔如樹葉翩飛,落于眼前。
那一年軒轅明夕八歲,狄妃為保護他活得膽戰心驚,她深知自己這樣毫無背景勢力的柔弱女子在深宮是如何步履維艱,因此她不得不對自己的孩子嚴厲,讓他絕不可與其他皇子頂撞,哪怕被戲弄也需得隐忍。
那日妙仁子按照天機子的吩咐去到北夏皇宮,于皚皚白雪中看到跪在地上的幼童,他瘦小的身子在雪地上像個倔強小點,狄妃哭腫了眼睛躲在柱子後卻不敢上前,隻得跪在地上不斷乞求上天垂憐。
妙仁子心中感歎,在他奄奄一息之際借故有眼緣将人帶走。
狄妃站在城牆上戀戀不舍,卻祈禱他别再回宮,她的紅色披肩最終與風雪中飄落的紅梅合在一起,消散在哒哒馬蹄聲中。
妙仁子将軒轅明夕帶回南山,在悉心照料之下他漸漸恢複,在某日問道:“夕兒,你跟随着為師,是想從醫還習武?”
他安靜跪于下方,眼神純粹而幹淨:“師傅,您是聞名天下的神醫,徒兒自當繼承您的衣缽救濟于世。”
“你有此想法甚好,醫者仁心,倒是與你的良善頗為契合。”
“師傅,其實......”軒轅明夕微側了側頭,似是慎重思考了一番,字字分明道:“師傅,徒兒可否同時習武學與醫術,我自當徹夜努力,定不讓師傅失望。”
妙仁子抱起他坐在自己腿上:“夕兒,你有此發願當是甚好,為師本就打算都傳授于你,隻是凡事皆有先後,無論武學還是醫術,都需潛心鑽研方能成就至高妙法,而你還小,也總需休息,切不可貪多。”
“哦,”軒轅明夕垂下小小的腦袋,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幹淨眼眸,複揚起頭輕聲道:“師傅,那我想先修武學,可以嗎?”
“為何又改變了心意?”
“其一,南山離北夏國太遠,我習得了輕功便可随時回去看望母妃,她......她獨自在宮中定會思念我,”說到這,軒轅明夕微紅眼,再次起聲時略帶了絲哭腔:“其二,我每長大些,您便老去一些,若我成為高手,便能護您周全;最後,雖然師傅會漸漸老去,可您畢竟健朗,定會活得長久,待我武學有所成就了再研習醫術也不遲。”
妙仁子摸了摸他的頭在心中微歎,原本以為自己神醫之名加上軒轅明夕又弱小,當是會選擇修習醫術,不過他卻仍選擇了武學。
天機子先前亦曾有言:“師弟,你可選擇教授他任何技藝,這孩子心性純良,若習了救死扶傷的醫術,大概無法對任何人下手。隻是這一遭他所面臨之事非同尋常,恐怕習武才是最好的選擇。”
果然命運的安排非他能左右,妙仁子不過也隻能完成授業恩師的職責而已。
春來冬去花開葉落,三年築基礎修心法,三年修兵器研陣法,再三年習輕功強内力,轉瞬便去了九年,待軒轅明夕十七歲時已将月心九式練得爐火純青、連般若掌、化功大法也不在話下,神行百變更不用談,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而在南山年複一年遍野菊花的相伴下,他從瘦弱的孩童蛻變成俊朗的青年,渾身散發着絕世出塵的仙氣。
白雪皚皚的午後,翠竹被雪覆蓋,唯有門外的紅梅灼灼綻放,軒轅明夕望着妙仁子,恭順道:“師傅,徒兒的武學已小有所成,是否該修習醫術?”
“夕兒,武學是否有所成就需于江湖中曆練方知,你明日就下山,回去看望你的母妃也好,周遊各國也罷,總之時候已到,你去檢驗下自己的功夫是否到了可以稱之為高手的地步吧。”
一朵雪花落到妙仁子掌心,連他也感歎時光荏苒,而自己的徒兒顯然比他預想中還要好,果真不愧是命運之人。
軒轅明夕眉頭輕動:“師傅,您會與徒兒一起嗎?”
“夕兒,這是你的試煉。”
“是,師傅。”
“在外行走,切記不可露真容。”
“是。”
風雪停止的那日,軒轅明夕真正離開南山,然而江湖的試練卻并不如預想中那般容易。他生性善良,無數次仗義相救卻遭背叛,過得傷痕累累。
而生死懸一線,他卻總能撐着口氣堅持,為了他在世上的牽挂,努力地活着。
妙仁子也曾問過天機子為何不幹脆告訴軒轅明夕生來的使命,他卻說命運不得多加幹涉,不知反倒是好事。
如今見軒轅明夕因命運而生煩惱,妙仁子亦心有不忍,隻是成事者總得經非常之傷,若不然林言又何苦得經曆次次穿書體驗。
說來,他們每一個都是披荊斬棘,而受如此磨難,這一次,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