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道:“何小姐,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帶的盤纏不多,根本住不起客棧。”
逢科舉之際,京城中的客棧供不應求,費用比平時高許多,有些考生負擔不起,會選擇住京城附近的寺廟或者民戶家中。有那商貿發達的地區,由當地商人組成的商會,會在京城中購置房舍,作為會館,供本省舉子居住,費用比客棧平時的價格還便宜許多。
洪鐘一直沒有出聲,看着何必和朱珠對證。她聽到此,眉宇皺起,回過神看一眼帶朱珠來的捕快。
那捕快立刻會意,走上前一步拜道:“大人,屬下确實是在城南的景雲會館找到人的,有景雲會館的人作證,朱珠所言,并無虛假。
洪鐘看向何必,想問何必有什麼問題時,見何必站着怔住。洪鐘見了對那捕快揮了下手,讓人先将朱珠帶下去。她需要問問何必,為何要請朱珠來。
捕快請朱珠離開。朱珠路過何必時腳步頓了下,看何必一眼道:“何小姐,我來京城後,今日之前,與你隻見過一面,就是醉鄉居詩會那日。你剛才問我那些話,可是你身子有些不适的緣故?”朱珠是景雲城人,聽說過何家小姐何必瑤失憶的傳聞。剛才何必問她的話讓她覺得莫名其妙,讓她懷疑是何必失憶引起的記憶錯亂。出于同鄉情分,朱珠提醒了何必一句。但畢竟她們并不熟,有些話不好直言,涉及别人身體健康的問題,朱珠也隻能隐晦提醒何必一句。朱珠說完,随捕快離開大堂。
洪鐘看着何必,等何必解釋。
何必回神,看向洪鐘道:“我來京城後,至上元節前,一直住在悅來客棧。”
洪鐘點點頭:“這個我知。”
何必道:“我初到悅來客棧那日,隻剩夥計房通鋪一處位置,我沒得選擇,準備同店家付款時,遇到了朱珠,就是剛剛那個人。”何必指了指外面,朱珠離開的方向,然後她看着洪鐘繼續道:“她說她房間可空出一處位置,可與我合住。”她說時一直看着洪鐘,希望對方能相信自己說的話。
洪鐘看着何必的眼睛,須臾後,才道:“捕快見到你之前,曾和悅來客棧的店家問過話,你說的那間房間,從入住那日開始,登記的名字就隻有‘何必瑤’一個。”她又道:“也問過夥計,除了你之外,他不曾記得還有别人與你同住。”
何必睜了睜眼,難以置信,回過神道:“可是我們房間有一張床榻,一張矮塌,中間還有衣架作的屏風……”
洪鐘擡手打斷她:“捕快去看了你的房間,隻有一張床榻,并無矮塌。”
何必喃喃道:“怎麼可能”她好像被雷劈了一下,有什麼在腦海裡清晰了起來。
如果這一個多月與她同住的都不是朱珠,那那個“朱珠”究竟是誰?
她豈非從步入悅來客棧開始,就已經落進了那個人的圈套裡?
難怪那個“朱珠”平時獨來獨往,原來是一直在做不在場的證據……
将她與傅流雲困在城外兩日的,是否也是那個“朱珠”?
……
洪鐘看着何必,想到什麼,看向何必問:“你入住客棧那日是那天?”
何必回過神,回道:“臘月初。”
洪鐘沉思片刻,後道:“但客棧登記簿上,早在半個多月前,你就已預定下那間房了。”洪鐘也發現不對勁了,如果何必瑤說的都是真的,那便隻有一個結論了。
有人在陷害何必瑤,而且那人想要她的命。
确實有人在陷害何必,但那人其實并不想要何必的命。何必隻是景雲城一個商人之女,算不得什麼,那人想要的,是比何必身份更尊貴,地位更顯赫的人的命。
揭發會試作弊案的人是何昙,京城何家現任家主,何琳的父親。但何昙也隻是個棋子,下這盤棋的棋手是他的頂頭上司,當今風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崔廷敬。
對崔廷敬認識不深的人,隻覺得那人是個溫敦和善的人。他雖位居高位,待人接物時卻不以地位為尊對别人頤指氣使讓人生厭。即便隻是路上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小百姓,崔廷敬與他對話時也不會擺出一副高官姿态,趾高氣揚。崔廷敬向來一副平易近人模樣,隻有與他共事久的人,才知道那張笑臉背後,藏着多令人生寒的可怖。比如何昙。
何昙入官場幾十年,幾乎大半時間都在崔廷敬手下做事。因為知道崔廷敬有多可怕,何昙才變成了如今的何昙,對崔廷敬惟命是從的狗腿子。
現在何昙在崔府上,崔廷敬的書房裡。崔廷敬就坐在書房那張桌後,提着筆在寫什麼,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筆端。
何昙小心擡頭看一眼,見崔廷敬還沒停下,收回視線,繼續耐心候着,不敢發出什麼聲響,惟恐驚到那邊的崔廷敬。
過了有一會,崔廷敬好像才意識到書房裡還站着别人。他将筆架到旁邊筆擱上,拾起剛才寫滿字的宣紙,吹了吹還沒幹的墨水,看了眼寫的那首詞,誦道:“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說着擡頭,看何昙一眼道:“何大人,你們何家倒是出了個才女啊。”
這詞本是李煜作的,風朝沒有李煜,知道這首詞的隻有何必。那日遊園,與蘇若珏相遇,何必醉酒時吐露了出來。聽到這首詞的,除了蘇若珏、段靈兒、阿湘、傅流雲四人外,隻有附近伺候的幾個宮女。蘇若珏四人都沒有對外傳過,但崔廷敬卻知道了。
崔廷敬又看了眼那首詞,歎聲氣惋惜道:“隻是可惜啊,可惜”可惜不能為他所用。
何昙聽了忙俯身道:“相爺明察,那何逢時二十多年前與女子私奔,辱沒門楣,敗壞門風,早已被先慈逐出了族譜,何必瑤也不算何家子孫。”
崔廷敬聽了看他一眼,見何昙不敢擡頭,眼神有些許深意,夾雜幾分不屑,但迅速被他收起。何昙擡頭時,隻看到崔廷敬以往那副淳厚模樣。
崔廷敬道:“何大人,你我同朝為官幾十載,你什麼為人我還不清楚嗎”他說着将那張紙放下,繞出書桌,伸手擡了擡何昙手臂道:“如今不在朝上,不需多禮。”說着請何昙入座。
何昙道謝,落座時仍有幾分惶恐。
崔廷敬在他旁邊椅子坐下,道:“那日讓你出面,去揭發如星湖,是我無奈之舉。我本想走禦史台這條路,奈何因為不久前景雲城沈如林的事,他們現在頗有幾分畏手畏腳。”
沈如林犯事,被禦史台揭發,派了巡撫去查,押解進京途經洛陽時被人劫走。這些是京城裡百官都知曉的,百官不知的是,沈如林與崔廷敬有關系,也算是崔廷敬養的一枚棋子。這件事,何昙也是跟在崔廷敬身邊久了,通過蛛絲馬迹察覺出來的。
禦史台揭發沈如林觸犯到崔廷敬,沈如林是由禦史台押解進京的,中途人沒了,禦史台脫不了責任。倒不知人被劫走的事,與崔廷敬是不是有關系。何昙心裡其實已經有一個答案,但他不敢說,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了是麻煩。
何昙避而不談沈如林,隻道:“能為相爺效力,是下官職責所在。”
這些客套話崔廷敬聽得都快膩了。自打有了皇帝小舅子的身份,周圍那些人沒有不對他溜須拍馬的。馬屁被拍得多了,會形成習慣。雖然知道何昙說的是客套話,崔廷敬還是很受用,看向何昙時面露欣賞。
何昙不想談沈如林,但是崔廷敬卻偏要同他談。崔廷敬看何昙一眼,又轉身看了眼虛空,沉思道:“說起來,禦史台也真是不中用。沈如林犯了什麼事,到今日也沒聽說他們查出什麼。禦史台揭發沈如林時提的那本賬本,倒不知是真是假了。”
何昙沉默着沒接茬。
崔廷敬看他一眼,眼睛一轉,有意無意問:“何大人,關于此事你可曾聽說了什麼沒?”
何昙回:“倒是聽同僚們議論過一二,誰都說不出什麼來。”
崔廷敬手指敲着木椅扶手,道:“你說,那本賬本,會不會是宋涵轉交給禦史台的?”
何昙詫異看崔廷敬一眼,又收回視線,想了想道:“宋大将軍?她不是一直在京城嗎。那賬本是景雲城來的,景雲城離京城多遠,她得有通天的本領吧?”
“她在京城,但又不是不能指派人去幫她做事。”崔廷敬看向何昙,道:“我們的四公主可是幾個月都沒人見過她,何況我還聽說,不久前宋涵關了她女兒兩個多月的禁閉。你女兒要犯了什麼大錯,你才會禁她那麼久的足?”
何昙暗自吞了吞口水,隻覺背後冷汗直冒。若是你的頂頭上司,突然找你私聊别的同僚的壞話,還問你什麼看法,你也會同何昙一樣,如坐針氈。
偏巧那被議論的,一個是戰功顯赫的大将軍,一個還是皇室的公主。這兩人随便哪個,都能拿了他全家人的性命。
蘇若珏幾個月沒人見過,因為公主犯了天花,需要封府醫治,但除了公主本人和治她的太醫,誰也不知道,公主幾時得了天花幾時治好的。皇室子女無诏不得私自離京,以病做幌子,确實是最好的法子。偏巧公主封府的日子,宋涵也将她女兒禁了足,過于巧合,難免不讓人懷疑。何昙雖然能看明白這些,但話卻不敢說明白。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凡何昙當場對宋涵或是蘇若珏說了什麼狠話,誰也保不準這些話哪天不會傳到當事者耳朵裡。但另一面又是頂頭上司崔廷敬。何昙小心看崔廷敬一眼,他知道崔廷敬與宋涵素來有怨,兩人暗裡幾乎水火不容。今日這話要是說不好,左右都是死路,無非是當場死還是過些日子死的區别罷了。
為官幾十載,他耗費心神最多的,卻是在一個說話上。
何昙凝神一思索,再次選擇顧左右而言它。他道:“小女倒是聽話,也不用下官費神管教,沒怎麼被禁足過。”
崔廷敬看何昙一眼,眼神帶着深意,片刻後收回神道:“說到你女兒,你女兒是叫何琳吧?聽聞她不久前受傷了是嗎?我本打算去你府上探望的,奈何公務繁忙,竟一拖再拖,給忘了。”說着頗為懊惱慚愧。
崔廷敬主動轉移話題,何昙簡直巴不得。何昙聽了客氣道:“小女沒什麼大礙,不敢勞煩相爺擔心。”
“什麼敢不敢的,你我之間說這話豈非見外。”崔廷敬有所不悅,又道:“我讓人備了禮,今日找你也是為這事,禮你先拿回去。”不等何昙開口,崔廷敬朝門外喊了聲。書房門被人推開,管家進來。
崔廷敬見了吩咐管家去取東西,待管家領命離開,又對何昙道:“其實那日早朝讓你去檢舉如星湖,實則也是為你好。”
何昙聽了看向崔廷敬。
崔廷敬解釋:“那何必瑤與你何家也有幹系,戶籍一查便能查出來,但若是你去揭發科舉舞弊,别人非但不能說你什麼,反而還得贊你一句大義滅親。”
何昙俯身當面道一句:“相爺高明”,背地裡心說老狐狸精。
崔廷敬又道:“過去幾日了刑部都不肯定案,看來也得給洪鐘加點火候了。”似乎自言自語。
何昙似懂非懂,正猜想崔廷敬要給刑部加什麼火候時,書房的門被人敲響。崔廷敬止住話,轉身對着門口說聲“進”。門被人推開,管家領了個小厮走了進來,小厮手裡端着一個箱子。
崔廷敬看一眼,對何昙道:“這裡面的是天香玉露,乃是天山派難得的療傷藥膏,内服活血化瘀,外敷可祛除傷疤。你且幫我帶給何琳,她一個姑娘家,身上可别留了疤。”
何昙聽了怔住,崔廷敬話裡有話。何家對外一直說何琳是墜馬受傷,但方才崔廷敬一番話卻說了兩次“祛疤”。他是想提醒他什麼……
小厮已走上前來,将箱子遞到何昙面前。何昙意識到隻好回神,接過起身拜道:“下官替小女……多謝相爺”。何昙呈着箱子的手有幾分發顫,好像手裡的東西燙手似的。
崔廷敬暗中斜了下嘴角,他對何昙表現十分滿意,似乎何昙的所有表現都在他預料之中。何昙算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膽子不太大的聰明人。這種人,是他最喜歡的棋子,能被他拿捏住的棋子。
崔廷敬道:“我還有事,就不多留你了。”
何昙聽出來崔廷敬在送客,他也巴不得早點離開,一聽便接着道:“那下官先告辭了”。等崔廷敬應了聲好,何昙轉身随管家離開,路上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事,仍覺得身子發寒。
崔廷敬話裡的話,豈非是在敲打他,何府發生的所有事,瞞得了别人,但瞞不了他崔廷敬,他何昙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崔廷敬眼皮子底下。想來他讓女兒與那騙子合謀取财的事,崔廷敬也全都知道了。何昙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寒,如墜冰窟一般。
是他剛才對宋涵模棱兩可的态度讓崔廷敬起了疑心,還是他讓女兒與宋涵之女宋聽筠交好的事讓崔廷敬起了疑?何昙确實對崔廷敬惟命是從,但他也沒傻到把全部身家性命系在崔廷敬一人身上。崔廷敬與宋涵明争暗鬥這麼多年,都沒把宋涵怎麼樣,是個人都知道宋涵有點本事。何昙想到剛才崔廷敬說到一半就止住的話,不知道崔廷敬要給刑部加的是什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