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已經處理完公務回府,正在房裡換衣服。”
敞開房門的屋内,顔卿正端詳手裡一隻精緻的木雕盒子。
脫下官服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長袍,整個人顯得清雅如玉。見我立在門外他揚起唇角走到我面前。
“今天去了胭脂鋪?怎麼沒給自己添置一些?錢不夠嗎?”
“不是不是,是我不喜歡那個味道,太刺鼻了。”
他輕輕一笑,擡手替我理了理一根翹起的發絲。
“還吃得下嗎?或者,我帶你出去走走。”
“吃!吃了繼續逛!”
我笑着跟在他身後走出府門。
傍晚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燈火輝煌,信州的繁華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緻。如此盛況一定是他的功勞。顔卿走在我身側,時不時側過頭看我一眼,眼中帶着一絲溫柔的笑意。
顔卿領我去的酒樓名叫醉仙樓。不僅味道好分量足,最主要他家吃飯還能看戲。專門請了信州最厲害的戲班子駐場,月内天天不重樣。
醉仙樓的雅間内,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菜肴。顔卿為我夾了一塊醉蟹,語氣溫和:“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我接過醉蟹,嗦了一口,想不到還有酒香。我驚喜地擡起頭,他見我的表情淺淺一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舞台上今日的劇目落下尾聲。我們和全場食客一起為戲班子獻上掌聲。
夜色漸深,醉仙樓外的燈火依舊輝煌。
顔卿起身,朝微醺的我伸出手輕聲說道:“我帶你去河邊走走”
我重重點了點頭,搭上他的手掌。
明明隻是小小一壺酒,我竟有了醉意。若不是顔卿扶着我,恐怕出不了醉仙樓就先摔了。
顔卿說的河邊,是信州最繁華的地帶,璀璨天城笙歌不斷。畫舫上的姑娘彈着琵琶,唱着小曲兒。橫跨河道的石橋上布滿了挂滿彩燈的架子,以及來來往往的戀人。
忽然想起了光州的彩燈節。
我輕輕扯了扯顔卿的衣袖。
“我之前在光州看了他們的彩燈節,可熱鬧了。”
顔卿笑了笑。
也不曉得曉得我是醉酒後說話的語氣還是笑我居然幾杯就醉了。
“一開始,光州的彩燈節本叫千燈節。你可知為何改了名?”
改名?好像确有此事,聞笙同我說過。
“好像是說,和别處的千燈節撞了名,所以改了?”
“對。”
人流逐漸變多,顔卿拉近和我距離,手背不小心蹭到我的手臂,又立馬收回。
“千燈節在信州已有千年曆史,本是當地人過去祈求風雨的祭祀活動……”
後面顔卿還說了很多,但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眼睛始終盯着那隻被我燙開的手。
等顔卿喚醒我時,自己不聽話的手已經抵達對岸,握住了那隻滾燙的手。
“牽……”
我沙啞着嗓子,抿了抿唇。
“夫妻,不該牽手嗎。”
自知我失憶重生後,顔卿從不提及過去,也從不問我是否想起了什麼,隻是默默地照顧我,陪伴我,好像從來都是如此,沒有誰離開,也沒有誰忘記了過去。
顔卿整日忙于公務,隻有休沐日得空陪我出遠門。
“無聊無聊真無聊,醫書看完看藥書。擡頭見花低見草,忽然想吃……花、生、糕。”
我擡了把竹椅放在房門口的院子裡,背靠扶手腿挂椅背,百般無聊。
選了個最偏僻的房間,好處便是無人打擾,壞處便是過于清淨。
除了走後門的人,幾乎沒人會從我這兒經過。哪怕我沖上大街,随機挑選一位幸運兒揍他一頓再回來,府上也是無人知曉。
“神器啊神器,快給點提示,讓我幹點什麼吧。否則,我要成廢人一條,原地腐爛發臭。”
白梅步搖被我抛上天空,落下接住。抛起又落。
“你快顯靈啊!否則我就把你拿去賣了!”
如此被我玩弄,神器依舊不搭理我。
“是不是換了個造型,你就變懶了?以前好歹還從夢裡帶點東西來,現在什麼都沒有。”
它還是不理我。
神器确實是現在的白梅步搖。
離開光州那天,聞笙交還給我的是那支與他親制一模一樣的青竹發簪。在見到孫寺之前,我特意把白梅取下揣進懷裡,換成了聞笙送我的發簪。
步搖在懷中發出共鳴,那是神器才能做到的。
意思就是,現在那支青竹發簪,就是一支普通的發簪。
是見我喜歡,方大仙特意留給我的嗎。
顔卿忙于公務的時候,我會溜出去,到勾欄瓦肆聽戲喝茶。時間久了,一些常客也成了眼熟客。例如現在刻意與我拼桌的姑娘。周圍明明還有空出的位置,她偏要坐我這一桌。
連續光顧此地五日的我,與這姑娘也打了五次照面。可我們從來沒有正經說過話。直到今天,她主動與我搭話。
“你從信州府後門出來的,你是顔大人府上的丫鬟?應該不對。你這身衣服就注定你不是丫鬟,更何況,丫鬟哪兒有時間天天出來聽戲的。所以你是顔大人的……夫人?”
我看着她,陷入沉思。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可她竟然對我的事了解這麼多。我一言不發,她谄媚地笑着說:“如果是的話,我想請你幫個忙。”
“顔卿是清官,你找他幫忙,他不會拒絕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找你幫忙呀。”
我眼看着她從懷裡取出一張紙遞給我,上面寫着的似乎是一位叫姜妍的生辰八字。
“我不會算命。顔卿也不會。”
那姑娘笑着擺手。
“我是希望夫人您看看,我的生辰八字配不配得上顔大人。”
我接過那張紙,心中五味雜陳。我本是想出來散散心,卻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麻煩。我擡頭看向那姑娘,她眼中閃爍着期待的光芒。
“姑娘,追求愛情不是這樣追求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姜妍卻不依不饒:“夫人,您就幫我看看吧,我隻是想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分。”
我歎了口氣,将那張紙還給她:“姑娘,顔卿的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
姜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中閃過一絲不甘:“男人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的事。夫人這是不願給顔大人納妾嗎?見不得别的女人嫁進信州府?”
我無奈捏臉捏眉心。
“姑娘,這是顔卿的婚事,他自有定奪。況且,我也不是顔夫人,你這樣纏着我沒有意義啊。”
姜妍突然抓住我的手,眼中帶着幾分哀求:“夫人,好夫人~整個信州誰不知顔大人是因為寵愛夫人所以不肯納妾的。您就幫我這一次吧,我真的很喜歡顔大人。”
我看了她一眼,頭漲得厲害,不想再說話。
姜妍得逞似的笑着把生辰八字強塞進我手裡。
“多謝夫人!”
“姑娘!姜姑娘!我真幫不了你啊……”
夕照瓦肆,我無暇再聽台上的戲子唱的哪一出,手裡的生辰八字莫名燙手,叫姜妍的姑娘已經離開好久。
揉成球丢掉會不會不太好?燒掉更不好了。
煩。
我單手撐着臉,那隻茶盞壓出姜妍的生辰八字。就放這兒了。
萬一有人拿去做冥婚怎麼辦……
啊啊啊啊啊啊!這都什麼事啊!
“怎麼了?”
頭頂傳來溫柔的聲音,我擡起頭,看見顔卿正俯身看着我。他剛從府上出來,官服已經換成月白色的常服,頭發簡單束在頭頂,整個人顯得清雅如玉。他的目光落在我愁眉苦臉的臉上,眼底帶着幾分關切。
我撇了撇嘴,可憐兮兮地望着他:“被欺負了。”
顔卿輕笑一聲,在我身邊坐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我額前的碎發:“居然有人敢欺負楚女俠?我倒要聽聽怎麼一回事。”
我将姜妍的事情說與他聽,以及自己不知道那這張生辰八字怎麼辦而苦惱。
顔卿笑着手掌附上我的手背。
“明天我讓人還回去。走吧,回家吃飯。”
說罷,牽起我的手。
每天傍晚,顔卿都會親自到瓦肆接我回家。一開始我牽他的手,他會一下僵硬住。時間久了,他也慢慢習慣,學會主動牽手手了。
“我聽人說,顔大人這些年一直沒有娶妻的打算。好多姑娘主動送上門你都不聞不問。”
十指相扣的手在兩人之間晃動。繁華的信州街道人來人往。
“這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六月十五,确實是個好日子,月圓之日,春意正濃。
“是有什麼喜事嗎?”
我歪歪頭,問顔卿。
顔卿緊了緊攥住我的手,眉眼深情地看向我。
“我娶你,好不好?”
眼前彌漫着混沌的黑暗,未知的恐懼逐漸蔓延而上。
是夢嗎?為什麼這次的夢和以往的不太一樣?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
我茫然地思考着,下一秒,嬰兒的啼哭聲在寂靜的黑暗中驟然響起,像是一把鋒利的小刀,劃破了夜的甯靜。
“哇——哇——”
我循着聲音的來源,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随着逐漸靠近,聲音逐漸放大,黑暗中照進一束光,打在籃子裡的嬰兒身上。
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着,粉嫩的嘴唇微微顫抖,眼淚順着紅撲撲的臉頰滑落。那哭聲裡帶着幾分委屈,幾分不安,還有幾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我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
忽然,黑暗中走出一名女子,她背對着我,彎下腰抱起哭泣的嬰兒。她輕輕拍打着嬰兒的後背,哭聲漸漸弱了下來,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終于躲進母親的懷裡。
我為什麼會夢到這樣的場景?那孩子是誰?那女子又是誰?方大仙是不是引錯夢,把别人的過去調換到我的夢境裡。
我歪歪頭,想要繞到女子的正面看得更清楚一些,至少看看那張臉是不是我認識的。
可無論我怎麼走,始終無法走近她們。
“這不是過去發生的事。”
忽然,方大仙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身邊,眼底盡是溫柔,看着那名女子和她懷中的孩子。
“不是過去?那就是以後咯?”
“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大仙的聲音越說越輕,越說越溫柔,寵溺快要溢出。
我看看他,又看看遠處。
“那是你夫人和孩子?”
冷不丁,他瞪了我一眼。
“耳朵長哪兒去了?這不是過去發生的事。那個人……”
方大仙領着我繞到那女子的正面。明明我如何走都無法到達的對岸,跟在他身後,沒幾步路便抵達。
我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心靜下來,不被眼前看到的畫面所驚掉下巴。
那個人,是我。
我揉了揉雙眼,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那個抱着嬰兒的女子,分明就是我自己。
她的眉眼、她的輪廓,甚至她低頭時微微蹙眉的神态,都與我如出一轍。隻是她的眼神更加溫柔,帶着初為人母的喜悅與疲憊。
“這……這、我……啊?我的孩子?誰的?撿的?我生的?這……”
我語無倫次地說着,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方大仙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冷靜。他的目光落在那對母子身上,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這是你的未來。”他輕聲說道。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懷中的嬰兒,那小小的身子裹在柔軟的襁褓裡,粉嫩的小臉皺成一團,正發出細弱的啼哭聲。那聲音像是小貓的嗚咽,又像是清晨的露珠滴落,清脆中帶着幾分稚嫩。
“孩子……我和誰的孩子?顔卿的?還是,下一個男人的?”我喃喃自語,聲音裡帶着幾分不确定。
方大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希望是誰的?”
“隻要别是什麼山大王海盜劫匪之類的就行。”
黑暗中,方大仙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準備好成為一名母親了嗎?”
我愣住了。這個問題太過突然,我從未認真思考過。看着“自己”溫柔地哄着懷中的嬰兒,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
“我……”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方大仙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輕聲說道:“我一直認為,你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擔負不起這樣的重責任。可神器引出的夢不會出錯。”
我轉頭看向他,發現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對母子身上。他的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仿佛在看着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那是父親看女兒的眼神,滿眼的寵愛。
“大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就是我爹吧。之前叫你爹的時候,你都沒有反駁,接受得很自然。”
方大仙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他輕咳一聲,避開了我的目光。“這個嘛……”他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尴尬,“還是等你恢複記憶,自己去發現吧。”
我笑了笑,還想再問些什麼,眼前的畫面卻突然開始模糊。
夢要醒了。我又會忘記眼前的一切。
方大仙的聲音漸漸遠去。
“這次,順從你的心意去抉擇吧。”
“我沒明白。”
“凡人的壽命短暫,莫要負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