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讓想起了他曾在同樣的位置說過的話。
那時候,李澤潤問他,以後想做什麼,他說想成為優秀的大人。
“澤潤叔,您不滿意現在的生活?”
“我現在……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足以支撐我下半生的衣食住行,包括社會地位。我也有一個和我志同道合的伴侶,我們決定不生孩子,收養幾隻小貓小狗就好。我不缺錢,不缺愛,準确說來,我什麼都不缺。”
“但您依然不開心。”
“很明顯嗎?”李澤潤笑笑。
“嗯。”溫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您這裡,沒有笑。”
李澤潤搓搓褲腿,很深地吸了口氣,又緩慢地吐出來,“我這次來,其實是宋娟報了信,她說你來了,所以我想着,得來見見一個我很想念的小朋友。”
“澤潤叔……”
一疊信放在了桌面上。
“小讓,我也可以送你一些貴重的禮物,但我想,你并不需要。”李澤潤的手指點在信封上,“這裡共有十封信,可以解決你人生中的十個問題,分别是親情、友情、愛情、事業、學業,在你往後的生活中,遇到想不通的困難,就拆開一封,我不敢保證百分百幫到你,但總歸是有用的。”
“還有——”李澤潤甚至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又掏出一個紅色的信封,“不到最走投無路的時候,别開這一封。”
溫讓感覺到一陣古怪,但他閱曆尚淺,無法用具體的詞來描述心裡的古怪勁兒。
他和李澤潤沒有任何聯系方式,離開茶館,即使都住在同一座城市,也像天涯路人。
于是那一天,他們在茶館坐到了打烊。
上車前,李澤潤喚了一聲“小讓”,溫讓回過頭,看着他擺擺手,走進夜色。
沒有說再見。
高中三年,溫讓鉚足了勁讀書,對他來說,讀書其實并不費心力,但他需要通過讀書、考試,參加各種競賽來耗盡精神,才能不讓自己多想。
溫善和王嫣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溫讓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多麼拼命,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很好。回到溫家,沒了正常的引路人,他隻有往前跑,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方向,然後朝着那個方向義無反顧地奔去。
他沒法回頭,隻能逃離。
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點微弱的光,可惜那道引路的光,在他高考結束的那天,被吹滅了。
高幸哀恸地望着牆壁上的剪報。
那是高考那年的江城日報,頭條是一對教授夫妻之死。
江城大學社會學教授李澤潤,文學教授林晩之,雙雙投湖而亡。
據調查,發現林晩之的死亡時間早于李澤潤,沒有外力傷害,均為自殺。
“所以當年,李先生給你說的那些話,其實……”
“是遺言。”
“他當時就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高幸問道。
“我也是後來幫忙整理他們的遺物才知道,他的夫人是重度抑郁症患者。”
高幸猛地想到一個可能性,“報道上沒說具體的原因,如果他夫人是因為抑郁症自殺,那李先生他……”
殉情。
不算寬敞的教師公寓裡,溫讓仔仔細細地将房間裡的物品收進紙箱。
李澤潤和林晩之沒有後代,兩人的父母都已早逝,親戚來往也很少,在李澤潤的遺言裡隻提到了溫讓,所以警察才找到溫讓過來整理遺物。
八十平米的空間,滿是兩個教授夫妻的生存痕迹。
溫讓甚至可以想象,那墨汁已幹透的硯台曾用筆蘸着寫出怎樣剛勁的字,那放滿空花盆的陽台,曾綻放出怎樣绮麗的光景,那散落在書房桌子上的書籍,曾在昏黃的台燈下被翻閱過多少次,那油垢擦不幹淨的竈台又燒出怎樣的平凡煙火。
于是整理到了最後,屋子煥然一新。
溫讓的心卻蒙了厚厚的塵污。
他看到了李澤潤鎖在抽屜裡的日記本,裡面是對所有特權階層的血淚控訴,但他卻上了鎖,除了溫讓以外,其他人看不到那些光鮮亮麗的職業背後,藏了多少污,納了多少垢。
溫讓抱着那本日記,靠坐着桌腳,呆了很久很久。
他好像又一次看不清前路了。
起身的時候,日記本裡掉出一片幹枯的樹葉,上面題了一行小楷。
-在光芒下要對得起光芒,在黑暗中要對得起良心。
高幸的指尖觸碰過這排十年前的字迹,深深歎息,“世道逼死多少好人。”
她忽然想到李澤潤留給溫讓的那些信,忍不住問道,“當年的信,還剩多少封?”
“一封紅色。”
溫讓打開了書櫃最上面一層,十封拆了口的信正安安靜靜躺在裡面。
他沒有顧及什麼,直接取下來給高幸看。
親情,友情,愛情,事業,學業,每個問題兩封信。
高幸一封一封認真讀完,手卻越來越顫抖。
信都不長,卻針針見血,的确解答了人生各個階段會遇到的問題。
隻是……
高幸看着李澤潤在學業信裡面提到的個人經曆,不由自主聯想到了溫讓。
他在學校裡也經曆了這樣黑暗不公的事嗎?
溫讓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溫柔包圍住,“怎麼抖得厲害?”
“你是在什麼情況下,拆開了這封?”
“在一次,實驗失敗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