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族會裡出來的雲瀾蒼,不再遲疑,徑直回到老宅之中。宅中一向為書淨留了居所,書淨此刻便在其中,隻不過化為他自己的原身,卧在門廊矮杌之上。
雲瀾蒼見它合着雙眸,但面容和靜,心下便知朝兒暫無其他變數。于是他打算處理另一樁事情,轉身步至院中停下,環視片刻後盯準了院中一處角落。隻伸出袖袍輕輕一揮,那處氣流突生震蕩,雲瀾蒼擡起手順勢一抓,一名身着绛衫湖水藍三裥裙的女子由虛空之中,将自己蔥白般的秀頸乖乖交在了雲瀾蒼的掌弓裡,自是剛剛那個彌靈。“就是因為你。”雲瀾蒼收緊手掌。
那女子下意識掙紮,艱難道,“這并非是我本意,你也知道,要不是為了躲那糟老頭,我根本不會來這裡。”
誰知雲瀾蒼再一次收緊手掌,“避重就輕?”隻一下,那女人的脖子險些就此被捏斷,口腔空間驟緊,舌尖從口中溢出來,她下意識死死咬住,她不能,在這個人面前顯露頹相。然而下一瞬,雲瀾蒼還是像丢一塊破布般将她扔在地上,她止不住猛咳間更是倒抽一口涼氣,“你!”雲瀾蒼将她扔下的位置上,有他剛設得的一段結界。
“你不走,是想讓我兒為你抽離了體内結界禁制?呵呵!恐怕不用了,本座再贈你一段結界,叫你好生消受。”
那女子已然再無法顧及形象了,頹靡仰躺在地上,喉間似是吞咽着什麼,卻再無法言語。隻将右臂堅難地移了一個方向,略伸出一根手指顫抖着曲了曲。雲瀾蒼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片刻,回過頭冷笑看她,“你的命,先留着。”他想到朝兒胸口斷掉的經脈那裡,還裹着一股氣旋。“如果我失手叫洛暹姬那老狗僥幸活命,再回來想想該如何用你。”他說的是,用她。
說罷,雲瀾蒼不再管那女子死活。對着虛空囑咐了一句:“繼續看顧着。”四下立時有幾聲應和遠遠近近地傳來。雲瀾蒼不再耽擱,順着青渠山往極域的方向掠了過去。
按書淨之前留的消息,是那畜牲馱着洛暹姬往西北去了,而這女子最後用手指的方向,也大緻相同。他沒有片刻休息,途中但凡有丁點蛛絲形迹,他都要一一驗證了。但是那半死不活的事物,竟逃匿的這般徹底?還是說,他隻是耍了般障眼法,實則根本就沒敢到極域裡來?雲瀾蒼憤恨地震碎腳邊一段石梁,石梁破碎的聲音擾動他短暫回神,下一瞬,他便呆住。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尋,沒想到竟是在這般際遇之下,又回到這個地方。
落星墩,幾百年的荏苒之間,他竟再無甚機會,同她回來此處看過。心中一陣深沉的郁結彌漫四散,這一兩百年,他在做什麼呢?在做什麼呢?都不敢想起她!
想了,心痛、愧慲,欲滅己身的思緒屢斬不斷。他都沒來得及和她好好說?其實,他也有好多的時間同她好好說的。都不配想起她!
她什麼話都沒留下,就那麼消失了。一定是對他一次又一次的頑執失望透頂,不是沒有體諒過他的,相反,她總是先說“不若”的那個。想去找她,哪怕用死的,方式。但他深知,如果自己萬般無奈後,竟真做這般抉擇,他實無顔死後面對她。他要将朝兒扶助出世,他要将兩族之亂平滅,他要手刃始作甬者,他要還乾麟大陸永世安順。然後,再一身清爽地,去找她,去見她!
原來,半夏走了有近一月了?隻在今天,在這極域外人顯少涉足的空靈之地的今天,不,隻是因為就是這個地方,他終于是……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到那麼真切了。那些曾經依戀的憑據,如今他好像都,孤證難鳴了。他雙腿顫抖,不禁俯身蹲下,雙掌覆面,卻擋不住指間滂沱,腳下的荨草絲,一伏又一伏……
“瀾蒼?”他又在幻聽了,“瀾蒼?是不是你?”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實……他木讷擡頭,枝杈交錯間,暮色、夕光,一個人影,悉悉綽綽,他又在幻視了?他舍不得不看她,很快會消失的,夢裡經常是這樣,他深以為然。“瀾蒼!真的是你!”又是一句。他顧不上滿臉的淚痕,眼睛睜大、繼續再睜大,她在捧着自己的臉端詳着,滿眼柔雲,她又捧着自己的肩,想扶自己站起來,他想,他的傻氣,這是攏不住了嗎?
忽地,肩頭被她輕搡了一下,“怎地不回我?這般癡傻地看着我作何解?你怎地會找到這兒來?外間這幾天發生何事?”一把将她扯進懷裡,繞緊了,揉散了,她有溫度,有溫度,活的,好看的。
“你怎麼這麼正常,半夏?你為何這般像無事人一樣。”他發抖,他想狠狠責備她,把自己丢下的苦,喉嚨艱澀,快要吸不到任何空氣了;他心裡有塊地方又真真切切地亮堂起來、暖起來,他又哪肯讓自己怨她?胸口兩邊的肋骨似乎越收越緊,似乎要互相交錯起來,似乎想打開,再将她整個困在裡面。如今她又回來了,他才怕了,是真的怕了。怕這是假象,怕再失去她一次。
“嘶~”雲瀾蒼的蠻力,要将她的雙肩擠在一處了,她左肩上,還有傷。一絲朱紅從她左邊胸口處隐隐洇出來,雲瀾蒼還無知無覺,她擡起右手,輕撫了他的背脊,“瀾蒼,莫慌、莫慌!你容我寸許,我肩上有傷。”話音未落,雲瀾蒼雙臂立時松開,輕攏着她的肩頭,果然看到衣衫上的殷紅,下意識想撥開她肩頭衣襟看個分明,卻見她按着傷口處的手,他深吸一口氣回複了些許清明,要看也要回去再好好給她相看,正好書淨還在雲宅……隻一瞬間他便想好了接下來的所有事情。
“這是怎麼弄得?”他問得小心,轉瞬語氣又夾着盛怒,“誰?誰把你傷成這樣?”她莞爾,伸了手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這動作!是了!确信就是他的半夏,他的眼眶倏地紅了,任由她拉着,同她挨到一處坐下,由她在自己的身旁倚着,她大半重量都移在他的身上,她是真得好累。“你别急,此間事情,我也有些弄不明白。我說你聽,我們一同論之。”他是聽話,不再箍着她,但還是将她手腕拉過來,握着,手心燙着火,同她的手煉在一處,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