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知道她的名字不是迦林,作為她說的許多謊言中的一個。
更明确來說,她不想要說謊,但她頭腦模糊,所記得的隻是謊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關于她的真相是什麼——維格叫這女人的名字:“迦林。”她前一天晚上自己給出來,這天清晨又忘了的名字。晨起時,陽光從窗外照入,前夜驟雨層雲了無蹤影,而屋内該剩下的另一個人,也仿佛認定自己該同顔色相似的事物一起消失匿迹才是,已經不見人影。洛蘭不在屋内,他一醒來,便看見女人站在窗前,正脫去自己的衣服,手臂提前雪一樣白袍的下擺,露出兩側腰的皮膚。
維格将眼睛閉上。“迦林。”他說,“迦林女士,我在這裡。”
沒有回答,她忘了自己的名字。衣服同蟬翼褪下,孩子閉着眼,女人鑽進衣服裡,待他睜眼,她已經穿了一件紮進腰帶裡的黑袍子,一眼望去,維格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自遇見這女人開始都處在喪失話語的狀态中,時常話在空中卻不得回應,踟蹰徘徊,而他似乎自始至終不能适應。
他雖然一言不發,但她向他伸出手,面帶微笑,眼眸盡管空洞,卻顯得溫柔。
“來。”那微笑似乎逼迫了他;他覺得熟悉。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手交到她那雙修長柔軟的手上,聽到自個冷然的心聲,說:她不可能叫做迦林。世上不可能找出一個雙音節名字的人,有這麼光滑的手。她的手仍然比他大,将他的那雙包裹起來。“你叫什麼名字?”她用完整的句子問道。維格啞然。
“我們不準說高諾德語,女士。”他坦白。
她臉紅了。啊。她的嘴唇張開,手指擡起。她的表情有點兒僵硬但她的眼睛中情緒旋轉,一個人如何霎時被激起這麼多的——愧疚,惶恐,驚訝,茫然,都在一句話間,被很小的事,令他有如初見海上的暴雨一樣新奇。“我不能說?”她說道,話音剛落又捂住了自己的嘴,無助地看着她。她怎樣能這樣看着一個孩子,維格不能明白,但他沒了任何責備的意思;他感到在他這具瘦弱而年幼的身體中被倒入了許多對這個女人的寬容和理解,盡管他還不能理解任何事。他不能選擇,而被迫如此——這被迫熟悉的。他靠近她,牽着她的手,擡起頭看她,說:“不。”他感到他的聲音忽然間夾雜了不知何處而來的莊重,就他的出生和境地來說真是滑稽而哀傷:“沒關系,您說吧,女士。我隻是不能用高諾德語回答你。”她眨了眨眼睛,正當他恍惚時,眉開眼笑,放下了手,輕輕對他說:“謝謝你。”謝謝。她彎下腰,不由她的心,她的記憶或頭腦決定;她的頭腦和心靈,都在那海中的風暴裡被撕裂了,她的身體中靈魂四散。這動作,那隻是被她決定的,因為她是她,他感到她一定會這樣做,不假思索,自然地擡起手,手指碰到他的臉,輕柔地摩梭:“謝謝你。孩子。”
他不知為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對于他這身體來說太年老也太龐大了。他被逼迫對她寬容,謙卑,被逼迫靠近她,讓她拉起自己的手,任由這個沒有記憶和頭腦的人引着他前進,她的面容,即便在這漆黑的外袍中也如漂浮的光束一樣白。這是洛蘭的衣服。
她打開門。他們下樓梯。
“迦林。”維格叫她。她沒有回頭。“迦林。”他又叫了一次。
“孩子?”她轉頭了。
“這是你的名字。”他說。
“啊!”她驚歎道。這時她們正在樓梯的轉角,大廳裡的男人正在用餐,幾個店員穿梭着。然後他們都擡頭,看見她。她不敢說話了,有一會,甚至不敢動作,然而那太遲,她邁出一步,那眼神就随她下行,她縮回,它們随之收回。她低下頭,靠在牆上,握緊他的手。
“我們等洛蘭回來吧,女士。”維格說。她垂下眼,茫然而恐慌地看着他。
“洛蘭?”她小聲說,“誰是洛蘭?”
維格頓了頓。他決定繼續,并且不做任何吃驚的表情,盡管他也迷失了。
“昨晚将您抱回來的那個男人,他是洛蘭。您以前認識洛蘭嗎?”
她很輕地搖搖頭。
“您不認識洛蘭?”維格看着她身上的黑袍子;洛蘭的袍子。他感到那熟悉的逼迫感,忽然記起那是什麼:那是洛蘭給他的逼迫感。她和洛蘭一樣,對他這樣的——孩子,有某種統治力。控制他,沒有選擇。洛蘭通過堅硬的手指,這個女人通過這樣朦胧而失序的柔軟。
“不。”她回答,喃喃自語。